长命百岁

再过两年，金翠婆就整整100岁了。可她最忌讳乡邻恭祝她“长命百岁”。

金翠婆虽然这大年纪，但身体却很硬朗，耳聪目明的，胃口也好，每餐能吃两大碗。邻居们都说，这确实是个奇迹。金翠婆无儿无女，是村里的五保老人。村里把她照顾得好好的，有五保金，有高龄补贴，存折每月有近千把块的进帐。遇到节日什么的，各级领导雷打不动上门看望她，偶尔有个三百五百的红包。但她在农村劳作惯了，一直闲不下来。除了亩把田给别人种，几分地仍然自己种着。一年四季，蔬菜管够，还种一点红薯、玉米等杂粮喂鸡，所以鸡蛋也有得吃，不须买。平常就称点鱼肉，花不了多少钱。余钱呢她都一块一块地攒着。这日子，吃不愁，穿不愁，还有余钱存着，所以，每天，金翠婆都是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家里不光安了电视，还买了一个与电脑模样的平板，一个小小的收音机。看腻了就听，听腻了就放放平板，喜欢的样板戏什么的，还跟着哼几句来着。金翠婆常说，还想多活个十年八载的。

按说，祝福金翠婆她“长命百岁”是一句大吉大利的话。然而，金翠婆就觉得有人戳她的痛处，像诅咒她一样，常惹金翠婆恼火不已。

驻村队员小王，就把金翠婆给惹恼了。那是小王第一次到金翠婆家，路上村主任已作过交待，告诉他不要说些长命百岁之类的话，小王也默默记在心里。小王勤快，一到金翠婆家，就帮着打扫卫生，拌饲料喂鸡，忙得不亦乐乎。金翠婆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连连赞叹：公家人好，共产党好！小王一听，也是激动。停下手里的活，回道：婆婆，应该的，应该的，我在这驻村，我会常来的，祝婆婆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长命--。小王楞一出口，偏挑了这话说。金翠婆菊花般灿烂的脸，立马耷拉下了，僵住了。小王意识到说漏了嘴，后悔不及，伸出的舌头半天没有收回来。

金翠婆知道，小王是无意的，不是诅咒她。但金翠婆心里就是不肯原谅他。后来，尽管小王多次上门，一边做着家务，一边诚心道歉。金翠婆还是摇着头，咕噜着：年轻人，嘴里缺个把门的。

其实，对于老死这个话题，金翠婆并不避讳。按当地的习俗：“六十不办板，阎王老子说你好大胆。”老伴走的那年，她六十五了，自己却没有半根木头。真不是她胆大，个中苦楚只有金翠婆自己知道。直到三年后，她才拉拉扯扯请人做了付杉树的白板“千年屋”。又过了三年，她请来漆匠，油漆后的“千年屋”才看着舒心。“屋”内红彤彤光滑滑，“屋”外黑漆漆油亮亮。前面一个大大的“褔”字，后面一个大大的“寿”字，都泛着金灿灿的光。后来，寿衣、寿鞋、帽子什么的添置起就容易多了，金翠婆都一一置得齐全，放在木箱里备着。她寻思着，再过几年，就能凑足那个数了。她伸出两个指头，到时候就交给村里。百年之后，就靠村委会了。村湾像个单位，村委会就是班子，金翠婆也算是有单位的人。村支书表了态，金翠婆的后事，要像有儿女的一样办得风风光光。但是，她却不能让乡邻出力又出钱啦。

上个月刚入梅，这日夜晚，大雨一晚都没停过。门前的河水很快满田畈乱窜。金翠婆一大早起来，看着水进入堂屋，看着水慢慢爬上放着“千年屋”的小矮凳，真有点瘆人。本来，每次预报到大暴雨，无论是村委会，还是驻村的，总有人提前来通知或者直接把她从老屋接走，转移到安全地方。但这次，没预料到水涨这么快这么大。金翠婆一个人，真是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了。金翠婆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小王这后生崽，见面就说长命百岁，兆头啊！兆头！

长命也不过百岁，这不，活到头了。

不能怪他，这后生是不知者不为过。

得罪他们了，没人管我这死老婆子了。

“金翠婆！金翠婆！”迷糊中，好熟悉的声音。金翠婆听得出来，是小王这后生。“我来晚了，让您受惊了！”金翠婆看着这后生崽趟过膝盖深的水，艰难地向她渡来。

趴在小王的背上，金翠婆像有了大山般的依靠。她有些哽咽，有些啰嗦，有些语无伦次。金翠婆说：我在世上活得够长了，年轻的时候，受了不少苦，临老了享了很多福。你们都是好人，公家人好，我很满足了。

这时，雨住了。小王刚把金翠婆轻轻放在堤上，冷不防金翠婆猛地拍了他一下：“小王，我金翠婆今天就是长命百岁！”小王一楞，只见金翠婆挂满一笑脸，泪水拌着雨水，流过她那饱经风霜的脸颊。

小王眼一热，差点也跟着流泪了，他转向村边东山头，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