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一个人,听了一句话,一生做着一件事情……这份感激,却已没有办法告诉他……
1978年秋天,我刚从农场返城不久,就考到了当地的一家电厂。第一天去电厂报道的时候才知道,工厂离家特别远,几乎临近郊外了。通往电厂的那条路,特别狭窄。左侧是日月流淌的那条嫩江的支流,只可惜被自然生成的半米高的山坡挡住了,好像那条支流有多长,那半米高的山坡就有多长。右侧是小树林,树林下面是被人为地堆着半米高的黄土,也是树林有多长,那半米高的黄土就有多长。其实这条路,本来应该是很美的,有江水和树林陪伴,只可惜的是被两边的土坡挡得密不透气。多年后,我把它称为“寂寞之路。”每当上晚4点班时,通常都是我一个人行驶在那漫长的路上,很少见到人,连鸟叫的声音都听不到,夏天有风刮过,冬天有雪飘过,陪伴我一路走来走去的,便只有寂寞了。
在厂里,每天看着那些陈旧的厂房、高低不一的冒着黑烟的烟筒,还有那些嗡嗡叫唤的机器,我打心眼里就不喜欢,所以上班没几天,我就已经有了不安分的心。
之后,我被分到了燃料分场的油泵房工作,三班倒。白天班称为一班,晚4点到12点的称为二班,这两班还算说得过去,最难熬的是半夜12点到第二天早晨8点的三班。每到三班的时候,十多个女孩子,就会同住在一个集体宿舍里。睡到半夜,走廊里刺耳的铃声把人从睡梦中叫醒,晕晕呼呼地走过大半个厂区,再穿过几个设备吵杂的车间,然后就坐在那泵房里守着一个送油柜,那上面的数字,不死不活地转着,死看死守直到早晨8点。若是赶上大雪天,从热被窝里钻出来,推开门迷瞪地走在雪夜里,那滋味比死了还难受。
我睡觉比较轻,赶上三班时,其它车间的女孩子有时候来宿舍挺晚的,不管别人是否睡着,进屋后叽叽喳喳好一顿吵。记得有一次,我刚睡着,被她们吵醒了,我坐起来,一字一顿地说:“能不能闭嘴,不说话?”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以致后来,离开那家电厂二十多年了,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女人,在街上迎着我笑意盈盈地说:我认识你。我有些发楞地望着她,不知怎么招呼是好,她就提起了那次我在宿舍里让她们闭嘴的事儿,而且她还补充到:“我们大家都还记得你。”呵呵,我自嘲地笑了,如此让人记住名字,还真是有点尴尬。
我工作的油泵房门前,是一条通向厂外的火车道,两边杂草丛生,还有零星的杂物。但旁边有一块地,种了很多波斯菊、芍药、爬山虎等各种花卉。尤其那波斯菊,细细的长杆儿,每一丛里,都能开出很多种颜色的花来。风刮过时,它左右摇摆,就像跳舞似的;若是淋上雨,那微微摇曳的花儿,一滴一滴的雨水掉着,就像个女孩子站在那撒娇似的滴着眼泪。每当这时,站在花丛前,莫名的一种情绪,使我的心骚动不安。
这里不该是我久留的驿站。
两年后,我选择了离开这里,那时父亲刚刚去世,没人能帮我,我能选择的唯一办法就是开始休病假,休了半年后,工厂就只给开60%的工资了。
经年后,稍谙世事,我经常会想到这个问题,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离开工作岗位长期休病假在家,就没想过未来会怎么样吗?所以我有理由质疑那句人们常用来表扬年轻人的成语:初生牛犊不怕虎,其实,那不是不怕虎,而是不知道虎有多厉害。
当时长期休病假后,我有了大把的时间,从开始看小说,到转而专心写起小说来。《冬子的故事》,被收进了不知道是哪儿出版的文集里,还有《玲玲的路》《一个冬天的早晨》都是那个时期写就的。然而这些作品,因多次搬家,早就没影了。多年后,我自己都有些恍惚,由不得问自己,我当初是写过小说的吗?
后来,在我休了快三年病假的时候,厂里派人找我们车间书记,让他告诉我去厂志办上班。那是1983年初,全国普遍兴起写地方志。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车间书记找到我家时,我们俩并排坐在土房的炕边上,我俩条腿搭拉在炕沿下,一个劲地悠荡着,我以为他是来找我回车间上班去呢。后来书记说明了来意,看我答应去上班后,他非常高兴。之后,他竟像父亲一样地对我说:“这回好了,厂志办需要会写文章的,你能行,但那里可不像在油泵房,得听领导话,好好干。”
他走后,父亲般的关爱,让我哭了好一会儿,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不用倒班,我很开心,就此轻松地开始了写厂志工作。当然我也为彻底离开了原来的油泵房而感到高兴。曾经和我一起倒过班的小伙伴的话传了过来:“她有病在这不能上班,到比这远的地方坐办公室就能上了。”这句话,颇有些嘲讽的意味。而我年轻那会儿,也许仅有的长处就是从来不介意别人说了什么,包括办公室那些人的眼光、印象如何,好像与我都没多大干系。有人说成熟就意味着知道自己以前有多蠢,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当时的我有多么的任性与不知自省。
当时在全国都开始兴起写地方志的同时,各地也兴起了举办这类性质的培训班。
在齐齐哈尔市举办的地方志培训班里,我认识了当时尚在齐齐哈尔一机床厂厂志办上班的齐振铎。他比我年长很多,长着一副典型的东北大汉的样子,人长得又高又猛,四方大脸,肿眼泡,留着一撇小胡子,说起话来,大嗓门,喝起酒来,也是一口一盅儿的。
那天在餐桌上,与齐振铎在文学方面,做了暂短的交流,便匆匆分手。仅仅是一天的培训和一顿饭局,回来之后很快就把这个人忘记了。突然有一天他打电话到厂志办找我,在电话里他说:“我调到齐齐哈尔报社副刊部了,你写点散文过来,别写小说了,散文这个文体比较适合你。”当时,我也没敢深问,散文怎么就适合我了。
后来我把手里的小说写完,应该是过了很久,才开始尝试着写散文。之后,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写起散文来竟停不下手。在那段日子里,我连续给他发过去《小红蜡烛》《小木箱》《走吧,让我们去踏青》等一系列描写童年、少年时期的作品。至此散文一篇接着一篇,后来黑龙江日报和北京等地的日报,纷纷转摘,其它媒体也都陆续刊登。
也许我天生和散文有缘吧,写过了散文,此后竟再也没有动过写小说的念头。
之后看了一篇冯骥才写的文章,其题目是《人的命运一半在自己手里,一半还得听天由命》,本来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对这一说法,竟然也有了几分认同。
因为我感觉写散文也许真的是我的宿命。我抽象思维特别差,连最简单的数学公式都接受不了,但形象思维很活跃,每次写散文,未曾动笔,脑海里很多形象的画面已开始冲击着自己的视觉。尤其当我一旦投入到写作的状态时,伴着音乐、无论是用笔写,还是敲着键盘,那快乐和兴奋的情绪,几乎从头发丝到脚都能感觉得到。
后来进入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我早已离开了那家电厂,开始从事新闻工作。
那是一个雪夜,我刚睡着,一阵刺耳的铃声在耳边骤然响起,那铃声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的清脆、刺耳。当我拿起电话后,一个令我难以接受的消息,使我睡意全无,齐振铎老师因突发疾病过逝。告诉我的朋友突然问我齐老师今年多大了?我半天无语。
我特别遗憾,也特别懊悔,我竟然对他知之甚少,包括他的年龄,还有一切。每次送稿来去匆匆,从来没有静下心来与他长谈一次,或者简单地在一起吃顿饭。
也是直到这时,我才突然发现,我能够走上写散文的道路,其实真的是有一份多年来我从未想过的“天意”在里面。
认识了齐老师,因为他的一句话,我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一生所爱。他不仅使我改变了行走的路线,而是指给了我一个方向,这个方向,至今于我,一直是努力朝向的目标。虽然也许我倾其一生的努力,也无法企及那个高度,但知道自己一直在路上,便已怀了无限的欣喜。
遗憾的是,这一切,已无从告诉那个去了天堂的人,无法告诉他,我内心的感激。
认识齐振铎老师,是我的幸事,他为我指着的方向,那里有一座百草园,花繁叶茂,它一直“诱惑”着我,让我不辞遥远,越过高山和草地,一路向前。(2020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