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的时候,几十户人家住在一个大院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玩得最疯的地方,便是大院中间的空地,虽然那空间也很有限,旁边可能就是一个全院人家共用的脏水窖,而且夏天时,那里面会飘散出发了酵的酸气味,但这一点也没有影响孩子们玩的兴趣。
男孩子们摔嘌叽、弹玻璃球,女孩子们在一边跳皮筋。皮筋就是极普通的那种带松紧的绳子,大约有6、7米长。跳皮筋通常是4个人或多人玩,举皮筋的是一伙,跳皮筋的是一伙。跳皮筋的这伙,每个女孩儿,都在尽全力把腿向上跨越,将绳子压在腿下。而为了让跳的那一方快点败下阵来,举皮筋的这伙,往往要挑个子高的人来举。这时候,边跳着,女孩儿们就会边唱着: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然后随着三五六、四五六一段一段地往下唱着,举的皮筋也会随着歌声逐渐升高,最后,手臂多长,就在头顶上举多高,和身体形成一个直线,远看就像一个跳舞的女孩儿,以一个优美的姿势定型在那里。
这个游戏,几乎伴随了我们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女孩子们所有的少年时代。
上到高中二年时,还没等毕业,我就下乡了,17岁的年华,开始和土地有了最亲密的接触。
我下乡的农场,是一个土坯垒成的大院,里面同样是用土坯垒成的食堂、烧酒房、榨油房,还有用栅栏围成的马圈、羊圈等。但青年宿舍却不是在农场院里,而是建在了农场对面的旷地上。农场与青年宿舍之间,隔着一条大路,是风来了沙尘飞扬,雨来了泥泞难行的那种土路。一场大雨过后,南来北往驶过的马车,就会在路上留下很多深浅不一的车轱辘印。
初到农场,一切还陌生时,我就发现农场门前的大道上,那车轱辘辗过的洼地上,长着一个诺大的花丛。它蓝色的花瓣,长在比韭菜叶长些的绿叶丛中,每一朵盛开的花都有6、7个花瓣,它们随意地开放着,有的仰着头,似乎看天上的白云,有的垂着头,似乎在看足下的土地。它的花芯上有几根火柴棍细的蕊,蕊的顶端,又长着火柴头那么大的鹅蛋黄似的蕊粉。那些纤长精美的叶子,如一个个君子,以挺拔的姿态,紧密地簇拥在鲜花的左右,好像害怕离远了,会衬托不出花的美丽。花丛的下面有个土墩,这看起来,它好像生长在花盆里一样。问路过的羊倌才知道,它叫马莲。
它就是马莲?那个陪伴了我们少年时光,一边跳一边唱的马莲?
它怎么会长在这儿?羊倌说:它哪里都能生长,山沟、洼地、田间地头、草原上,到处都有的。我突然心生怜悯,为什么它要独独长在路上,被人踏、被车辗?
羊倌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听说是一个上海知青,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上海也没有了什么亲人,当所有的知青都返回到故乡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却选择从嫩北农场转到了附近的村屯。她没说,我没问。她的主业就是给生产队放羊。每天早晨和黄昏,她都会在同一个时间,途径这里,那陈旧的黄书包里,永远都是装着一本书。她说:她特别喜欢马莲。
从认识马莲,便多了重心事。每次去食堂吃饭或去农场院里取农具下地,都要走过门前的这条路,看那马莲,成了我每天心心念着的事了。
我没问过羊倌,她为什么也喜欢马莲,但我想我自己喜欢马莲,大概是缘于从少年时起就唱着马莲歌的缘故吧。
7月的一天,早晨起来吃完饭,拿了锄具准备下地。突然接连响了几声闷雷后,只见大块的乌云迅速从天角处,向头顶聚拢,云朵向前游移的速度,像平面的龙卷风一样,刹时间,天昏地暗,如同夕阳落山后的黄昏。
倾刻间,暴雨把大地弄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等雨稍小些后,我顶着雨披,去门前看路上的马莲花。刚走出宿舍,就见远远地在雨中快速驶过来一辆马车,眼见着那黑乎乎的车轱辘连泥带水,就那样从马莲身上压了过去,没有听到马莲的叫声,我却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呼喊。
近看时,那花墩已有一大半被碾压得倾斜了,土墩倾斜这边的马莲花,倒在了车轱辘辗压过的泥水里。那一个个小蓝花瓣和一些纤长的叶子,一身污泥地躺在水洼里,那悲壮的样子,就好像它们举全身之力,俯卧在地去祈福一样。有几株花和绿叶,虽未倒在泥水里,但已倾斜着身子,上面的雨滴,滴滴嗒嗒地落着,好似在为倒下的同伴们哭泣。后来我问了羊倌:它们还能活了吗?羊倌说:辗了也没事,它们不会死掉的,过几天,还会发新芽。
数日后,我去看马莲。被辗压过的花,有很多枝就只剩下残缺不全的光秃秃的茎了,那茎还微微能看到点绿色。那些曾倒在泥水里的纤长的叶子,带着车轮辗压过的折痕,有斜着的,有立着的,但是它们的生命还在,而土墩上密密的花丛里,果真也有很多嫩芽又冒了出来。
我不知道,一年又一年,它们得经过多少次车碾人踏的浩劫?
因为对马莲的关注,对它的一些习性也有了些许了解。马莲花每年都是五、六月份时,好像在所有的花品中最先盛开,而且持续的时长,也好像是所有花卉中开得最久的,直到快霜降时,它才会在所有的花瓣零落后,进入冬眠。然后它靠着宿根过冬,等到来年它会在花墩里重新生长出新的嫩芽,年复一年,那盛开的花总是装扮着根植的土地。
我在农场待了四年,这颗马莲花,几乎陪伴了我下乡时的全部时光。
临走时,我去屯里看了羊倌,才知道她考取了南京师范大学,生产队的队长将赶着马车,送她去县城的火车站。
返城后,马莲,远离了我的生活,在我生活的这个小城里,从没有见过它。至此我知道了,在哪里都能生长的马莲是不进城的。
不知道时间到了哪一个节点,各大城市开始选择鲜花来做城市形象的名片,上海是白玉兰、天津是月季、洛阳是牡丹、我生活的黑龙江省是丁香……那些花都娇贵、妩媚、艳丽而芳香。但是我想,一定是没有哪个城市会把马莲作为市花,因为它属于原野,属于荒郊野外任何有土地的地方,或者属于道路,它不抢眼、不夺目,它需要你细细端详,长久地品味,甚至是和它共同站在风雨里,你才会发现它有多坚强、多执着。
我知道,我喜欢马莲,早已逾越了来自少年时代的情结。
每年端午节的时候,我们都会吃粽子,会去城外采艾蒿,年轻人还会喜欢往江水里扔粽子,以示对伟大诗人屈原的纪念。我知道,那绑粽子的绳,是由马莲叶子晒干后蜕变而来的。我想马莲的叶子和花朵,曾那么亲密地相拥在一起,这种剥离一定是很痛的。但细想一下,便也释然了,那一年一度零落成泥或被辗压后,暴毙于风雨中的花瓣和花蕊,已幻化成芳香的泥土,滋润它的后裔。而它的叶子,在剥离中,化茧成蝶,即使风干了,也还能够以一种优雅,去保留生命中原有的韧性,当它随粽子一同沉落江底后,从此也便生长在川流不息的江水里。
我想,落幕时,以剥离和蜕变,来展示其生命的生生不息,这是没有哪一种花所能具备的品质。
……
不知道那个与我一样喜欢马莲的女孩儿如今在哪里,但我知道,马莲的韧性与执着,都已悄然融入到我们的生命里……(2020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