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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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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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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匕首背后的情觞

大春和鸽子是一对恋人。

两个人从小就在一个幼儿园,之后从小学、中学一直到高中,多次分班,但他俩从来没有分开过。两个人的家共用一个厨房,共走一个外门,就是那种老式的对面屋,这样的房子现在几乎很少见了。

他们所住的房子后面,有一个菜园子,两家的母亲精心伺弄着。在开春时,她们会栽上茄子、辣椒、柿子秧,随着天气渐暖,她们还会栽上各种小白菜、香菜等。年年依旧,园子里,总是绽放着五彩缤纷的颜色。园子边上,有大春和鸽子从农村移来的两棵马莲,他俩还栽种了波斯菊、芍药和爬山虎等一些花卉。两家的父亲在园子的角落里,给他俩砌了水泥桌和水泥凳,以方便他们学习。两个人放学后或是假期里,常会一起坐在园子里复习、一起讨论、一起看夕阳。夏天每逢周末时,两家人还会在后园子里一起聚餐。

从小到大,他们俩的玩伴就是他们彼此,你是我的世界,我是你的星空。

高一那年,他们恋爱了。无视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下雨了,大春为鸽子撑伞,温度骤然下降,大春会把外衣脱下来,披在鸽子的身上。大春一米八十多的个头,敦实的胸肌和强壮的体魄,娇小的鸽子走在他的身边,就像一棵树旁,盛开了一枝星星花。

两家的父母心照不宣,任其他们自然发展。

鸽子的父亲是一名军人,解放后到地方工作,在一家司法机关担任领导,而大春的父亲是这个单位的会计。由于两家关系处得特别融洽,所以很多事儿也都不掖不藏着。

鸽子的父亲从部队带回来一把大半尺长的军用匕首,刀刃极好,锋利无比,这是转业时,老首长送给他的。老首长对父亲有救命之恩,所以这把匕首,在鸽子父亲的心中,倾其家里全部财产,也不抵它的价值。

1966年末,WG初期,很多单位的领导都被揪了出来进行批斗,鸽子的父亲预感到灾难即将来临,有一天他和大春的父亲商量匕首的藏匿之处。

大春的父亲思忖了一会,十分谨慎地说:“老哥,我给你保存着。”

当时WG来势凶猛,曾经驰骋疆场的鸽子父亲,预感到这也许会是一场持久战,不好连累兄弟,便没有答应。

在一个星光稀少的夜晚,鸽子的父亲和大春的父亲拿着这把匕首,来到了后院的菜园里,寻觅藏匿之处。两个男人站在夜色里,手里拿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显得尤为神秘,又有些惊悚。寻觅了好一会,后来他们将匕首藏在了院里经年不用的炉灶里。

这件事的绝密程度,只有两个父亲知道,两家的女人和两个孩子完全不知晓。

一个多月后的夜晚,外面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冬雪,鸽子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戴着袖标的红卫兵持着棍棒涌了进来,他们直奔后菜园,搬起生了锈的铁锅,将匕首从炉灶里拿了出来。

鸽子见过父亲这把匕首,那是父亲的心爱之物,为了安全起见,父亲的这把匕首从不向外人提起,但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把匕首放在后园里。这时有几个红卫兵,在屋里已将父亲按在床上。之后,父亲只穿了一个毛背心,被反拧着胳膊拉了出去,母亲匆忙中用旧布包上了父亲的衣物,朝那帮人追去。她试图将包裹递给父亲,但无奈的是父亲的双手被反拧着。一个红卫兵将包裹接过来后,像往江里抛石子一样,轮了几圈后猛地朝远处的沟里甩去。包裹散开后,一件父亲曾在部队里穿的早已褪了色的黄军上衣,被挂在沟边枯枝上。多年后,此情此景,一直留在鸽子的心中,母亲拎着包裹,踉跄地跑在雪中的背影、那个包裹划了几个圆后被甩进沟里的情景、那件挂在枯枝上,在雪夜里飘荡着的军衣,这一切是鸽子永远的心痛。

那件军衣,是父亲每年在“八.一”建军节的日子,才会非常有仪式感的穿在身上然后去参加纪念活动的。

大春父亲,自鸽子父亲抓走的那天起,变得沉默了,平日里看着很健壮的一个人,突然显得消瘦而憔悴。每次他出来进去的,看见鸽子的母亲,总有些手无足措的样子,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自父亲带走的那天起,鸽子就开始陪伴着母亲去给关押的父亲送饭。狭小、黑黝黝的屋子里,一张门板搭起的小床,上面一个门帘垫子,一条从家里拿去的被子,几寸宽的窗上銲着两根大拇指粗的铁筋。父亲脸贴在铁筋上,朝鸽子慈爱地笑着,她也想冲着父亲笑笑,但不争气的泪水,却像开了闸似的汹涌袭来,她不知道经常给自己讲战斗英雄的父亲,怎么就会成了反革命。

那段时间,大春和鸽子本来都是年组第一批团员,但是佩戴团徽那天,学校没有批准鸽子。鸽子坐在那里,感觉全班同学的嘲笑像一把利剑,直刺过来,她垂着头,羞愧至极。站在台上,大春的眼光,一直盯着鸽子,看着她难受的样子,他恨不得没有佩戴团徽的是自己而不是鸽子。老师宣读大春代表新团员发言,喊了好几声,他才楞过神来,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后来,因为他俩的恋爱,在全校又被拿出来做典型,进行批判。好在还有几周高中就毕业了,折腾他俩几次,即将毕业的学生们,心也都散了,而老师也急着放假,这段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父亲关押了一年半后,获得“解放”回到了家里,日子又回到了平静中。

而这时,大春和鸽子也刚好毕业。待在家里闲来无事,鸽子翻出了父亲的一本《青年近卫军》小说,在后园里,她和大春一个人念,一个人听。

鸽子是个活泼的女孩子,一双笑眼,睫毛特别长,白晰的脸蛋刀削一般,有棱有角。读书累了,她就会在大春面前耍闹一阵,又是秧歌又是戏。每当这时,大春都抱膀站在那里,嘴角略带笑意,深情款款地望着她。鸽子最喜欢大春抱膀站在那里的姿态,还喜欢他喜怒从不挂在脸上的沉稳。她常常趴在妈妈的耳旁说,大春最有男人样。

有一天半夜,鸽子被父母窃窃私语惊醒。她听到母亲说:“匕首藏在灶台,只有春的爸爸知晓,他不说,红卫兵怎么能知道?”

鸽子听到父亲在安慰着母亲:“不要乱猜疑,有没有匕首的事,被揪出来批斗,都是一定会发生的。”

第二天,鸽子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气愤之下,向鸽子讲述了整个过程。红卫兵以这把匕首为理由把父亲抓了进去,并定性为狼子野心不死的反革命。在追究匕首的来力时,父亲为了保护在省里担任要职的老首长,誓死不交待出处。几个红卫兵便用皮带沾了水抽打父亲,并用缝衣针像捣蒜似的扎父亲的腿,为这把匕首,父亲在看押期间,遭受了很多常人难以承受的折磨。

母亲把手里擦着桌子的抹布,狠狠地扔在地上,眯缝着眼睛,盯盯地望着鸽子说:“你说,在后院,大黑夜里,匕首只有春的爸知道,不是他,难道是鬼告发的?”

那时父亲虽然回到了家,还是得天天到办事处报道,并交待一天都干了什么。身为军人的父亲,挺过了毒打,但迈不过精神折磨的这道坎。每一次在办事处,立正向红卫兵交待一天的行踪时,对父亲来说,都是一次莫大的羞辱。至此,他的心脏病越加严重,身体也每况愈下。

知晓这件事后,接连几天,鸽子破例没有和大春在一起,每天早晨,当着大春面,连斜视一眼都不肯,扬着小脸关门而去。这是第一次,她没有告诉大春她的去向。

对两个深深相爱的恋人来说,也许痛苦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相逢时却如同陌路。几天后,鸽子,被大春堵在后园里时,她就像一个战败了的俘虏,举着仇恨的白旗,向爱投降。

完全是一头雾水的大春想寻找出其中的原因,他问她,她不说;他再问,她还不说。

后来,这件事在大春的心里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只是从那天起,鸽子很少在大春面前撒娇,会经常无缘无故地扑在大春的怀里,埋着头悄无声息。大春用他那双大手,捧起她的脸时,见她已是泪流满面。对此,大春常常会觉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鸽子,为什么会如此反常。有时走走路,鸽子会从背后拦腰抱住大春,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大春试图扭过身来,但她却毫不松手,他不敢使劲,怕弄疼了他心爱的女人。

他们还常坐在公园的江边,看平静的江水,看岸上的花开;也还常坐在后园子里,看暴雨来临前的乌云聚集、看晚霞映红了半个天空。只是鸽子不再是那个活泼爱笑的女孩子,眼神总是若即若离,沉思不语。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鸽子,内心一直处在动荡之中,有时她像一个溺水之人,在爱与恨的海水中挣扎,而那海面,则像暴雨即将来临时一样,波涛起伏。

在这期间,鸽子父亲的身体就像一支放在窗口上的蜡烛,稍有微风吹过,那微弱的火苗随时都会被吹灭。病中的父亲反复和母亲说的一句话是:“老子打天下,到末了,被定性成反革命。”而最让父亲难受的是,他那把心爱的匕首,无从知道它的去向。

一天下午,鸽子和大春正在后菜园读书,突然听到母亲的惊喊声,他们跑进屋里时,父亲已不省人事。等大春和他父亲找来推车,将父亲送到医院时,父亲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医生开的死亡证明上赫然写着两个字:心衰。

此时的鸽子没有眼泪,有一个声音在鸽子的胸膛里迸发:告密者、叛徒,都是因为他,父亲才会死去。她身子朝前,头蹩向身后,将眼光直逼向大春的父亲,那眼神里充满了敌意且凶狠。几个月来,她对大春感情的所有的犹豫、彷徨、痛苦、纠结,在这一瞬间,面对父亲的突然离世,她崩溃了、爆发了。她发疯地指着大春和他的父亲喊道:“走开!走开!不用你们!”大春不知所措,他试图把鸽子拽到一边问问,鸽子却猛地甩开他的手,怒吼道:滚!

大春的父亲很是难堪地搓着双手,对鸽子的母亲说:纵使有多大的事儿,也让我们把老哥的事处理完。母亲的态度很冷,甚至眼睛都没看一下他,父子俩嘱咐了邻居几句,默默地离开了医院。

办理完丧事不久,鸽子和母亲便搬离了这个住了二十多年的家,搬到了离家七十多里地的姥姥的身边。

在这之前,大春的父母几次敲门想和鸽子的母亲唠唠,但母亲拒绝交流。

搬家那天,当装完最后一批东西,车要启动时,大春终于拽着鸽子的手,一改往日的沉稳,发疯似地说:“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给我一个解释!一个理由!”

他的手强壮而有力,弄得鸽子疼得弯下了腰,但是她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你,我是我,此生永不相见!”

两家人从此分开了,但是大春打听到她的地址后,写来了很多信,这其中,还有大春父亲的来信,只是鸽子,连看也没看就都烧掉了。父亲的早逝,使她无法释怀。

后来,鸽子下了乡,与一个知青结了婚。返城后,随着丈夫落户到了另一个城市。她的婚姻和睦,工作稳定,在外人看来,一切都很美满。但是鸽子从恋爱到结婚生子,内心都波澜不惊。在丈夫的怀里,她永远也找寻不到,那独属于大春的味道。

那场初恋,已让她用尽了洪荒之力,就像一场戏,高潮已过,所有的结尾,都是对故事本身的一个交待。

多年后,她辗转收到了老邻居家一个男孩子的来信,这个男孩儿比鸽子小几岁,他家的院子,和鸽子家只隔着半米高的围墙。信中告诉了她关于那把匕首的事情。原来男孩子在半夜起夜时,看到了鸽子父亲和大春父亲正在往炉灶里放那把匕首,于是在犹豫了一段时间后,他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红卫兵。他在信的结尾处写道:“在一个不知对错的年代,一句话,我把自己推上了审判席,至此我的整个青春尤如戴着枷锁独自一人行走在荒园里”……

鸽子,看完信,惊愕地坐在那里,她拿着信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垂着头,好似一座雕塑。中午尚好的光线,眼看着从衣柜上挪开、从墙上的挂钟上挪开、从明亮的窗户上挪开,从窗前的那棵老树上挪开。它钻进一块块云朵,又从云朵里穿行而过,然后开始向黄昏向晚霞一寸寸挪近,直到挪进夜色里,那光线才消尽了一日的繁华。

鸽子就这样坐着,天,已完全暗了下来。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烟,点燃后,她静静地看着红红的火星在已暗淡下来的屋子里,明灭闪烁。

回家的丈夫点亮了灯,见到她手里的烟惊问道:“你不会吸烟,拿她在手上干什么?”她望着丈夫,惊愕着,她突然疑惑地问着丈夫:“是呀,我为什么会拿着烟呢?”

问完这句话,她的泪水终于如泄洪一般,汹涌而下。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即使仇恨,也从未能撼动所爱的人在她心里的位置,也是直到今天她才理解了大春父亲无法言说的心境。

她想写一封信,希望它能够穿越千山万水,告诉大春,还有他的父亲,那个迟到的解释和她今生永无偿还能力的歉意,但她记得一个熟悉的老邻居说过,她家搬离两年后,大春一家也搬离了那座城市。

她不知道他生活在哪里,心牵心挂的最爱的人,她没有了他的地址。

一转身,已是一生一世。

(2020年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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