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稍大一些后,喜欢收拾屋子。边收拾边说:
“妈妈总把破烂儿当宝贝,比如鞋架上这双鞋吧,就算是外祖父买的,已经过时了,而且旧成这样儿还能穿吗?”
每至此,我便会郑重地告诉她:
“妈妈什么东西都可以舍弃,但这双鞋,你必须好好地给我放着。”
鞋架上放着的这双黑条绒面、白塑料底儿的棉鞋,上个世纪70年代时特别时兴。人们称这种鞋为“北京”鞋,当时的市场价是6元钱一双。
那时,人们的工资都不高,父亲虽然是建国前的老干部,每月的工资也只有48元,日子过得很清贫。家里的窗帘是祖母用一层层的牛皮纸糊的,每天早晨,都由祖母精心地将它们卷起来,然后用两面的小绳儿系上。灯罩和装针线的小盒子,也都是祖母利用那些废弃的旧烟盒装饰成的。屋里没有什么家具,一个早就没了颜色的碗架柜,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还有一个两尺多高的小书架,是父亲的朋友送的。我们姐妹几个也很少买衣服,都是小孩子捡大孩子的穿。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父亲见我的鞋早已穿飞了帮儿,就对母亲说:
“给孩子买双鞋吧,还有几天就过年了。”
那时我十三四岁,听说买新鞋,激动得我一宿没睡踏实。
第二天一早,商店刚开门,我手拿着十元钱,蹦蹦跳跳地来到了百货商店,我在众多双“北京”鞋中,选了一双适中的,可是当我拿到鞋该付款时,却突然发现钱没影儿了。我慌得在柜台上下和柜台的缝隙间反复地找,又楼上楼下地看了个遍,也没找到。回家的路上,明知道进商店时,钱还在手里攥着,却仍是怀着希望一路上都低着头四处搜寻着,要知道当时的十元钱几乎是家人一周的生活费啊。
我终于无奈地推开家门,我知道那双“北京”鞋已成了我不能实现的梦想。
“丢了?!”
母亲一听就喊了起来……
那一宿,我是在委屈中似睡非睡地等着父亲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特别地对不起父亲。
第二天早晨,我还未醒,父亲就拿着一个小笤帚穗儿,在我的脸上划来划去。等我睁开眼睛看到父亲正脸贴脸地冲着我笑时,我的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下来,为了那双梦寐以求的“北京”鞋,也为了父亲的那份心意。就在这时,我听到父亲说:
“再去买吧,这回要当心啊。”
我眼见着父亲将仅剩的五元钱放回兜里,我却连想都没想,拿着钱一阵风似的又跑去了商店。
夜里睡不着,只听父亲对母亲说:
“丢了钱,又没穿上新鞋,孩子够委屈了,钱是小事儿……”
想到父亲工作那么忙,晚上却总是抽空陪我们姐妹几个下象棋、军棋,或者每人手拿一本地图册做文字游戏,从各个角度启发我们的智力,高度近视的父亲却常把材料留到深夜去写;想到父亲一双袜子补了又补,一双布鞋掌了又掌,连稿费都交给母亲贴补家用,朋友们中谁会有我这样的好父亲呢?我悄悄地用被蒙上了头,任泪水流淌。
后来,我穿着这双鞋下乡,又穿着这双鞋返城进了工厂。一个人独自在外闯荡的日子里,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一想到有父亲的瞩目与爱心,心就踏实。如今,父亲已去世十多年了,年年清明我凭吊于公墓。每次去时,我都把父亲的骨灰盒捧下来,然后来到公墓后面的一个土坡上,坐在那儿和父亲默默地说着话。我一点一点地告诉父亲我的思想、我的感受、我的变化,让父亲知道我眼下所面临的每一个困难和每一次挫折,还有我不断成长的经历。每次来,我最想告诉父亲的是,我已经知道如何为家里分忧。
北方的春天来得特别的晚,四月的天气依然是寒气逼人,但是和父亲在一起,我却感到特别的温暖。
记得有一次,我所在的工厂要裁减人员,三个人竞两个岗位,有一个人将面临下岗。当时那两个人联起手来准备相互保护对方,他们互投一票的同时,就等于为自己赢得了主动权。连日来他们又宴请并串联了单位的其他几个不涉及这两岗的人,他们拉足了选票,无形中使我陷入了一种孤立的局面。我参加工作以来,头一次遇到这么大的难题。坐在山坡上,我问父亲,我该怎么办?那天的午后,天气阴霾,风很大。我想起了父亲在文革期间的一件事儿。1968年初的一天晚上,父亲的朋友跑来告诉他:
“快,那些抓你的造反派马上就要到了。”说完,那个朋友迅速隐身到了黑夜中。
父亲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他用布精心地把老首长送给他的一把军刀包裹起来,放在了炕洞里。我知道这把军刀里面记载着父亲的一次生死经历。在哈尔滨解放前,当时已是连长的父亲奉命带着十多个战士,押解上百个俘虏从黑河一带徒步到哈尔滨。父亲带着战士们整整走了三个月,累了、困了就轮班靠大树睡一会儿。三个月里,他们没脱衣服,没睡过一宿安稳觉。当团长在哈尔滨郊外迎接圆满完成任务而归的父亲时,父亲还未等和老首长握上手,就倒地呼呼地睡着了。等到战士们给他解开绑腿带时,发现那里面已长满了虱子,而且左腿已严重溃烂。在那次庆功会上,团长把一个特别精致的军用刀送给了父亲。作为军人的父亲一生喜欢刀、枪,但是这把军用刀,在父亲的心中,绝不仅仅是出于喜欢,而是那上面记载着:战争、残酷、牺牲;记载着作为一个军人投身革命、出生入死所经历的最庄重而威严的历史。那天父亲告诉母亲:
“让他们随便翻吧,如果你要阻拦,他们会觉得一定有可翻的价值,你要学会放弃,兴许能保住这把刀。”
风声中,我好像又听到了那天晚上父亲嘱咐我们的话:“没有过不去的山。”然后他又开玩笑地对我们说,“山动、水动、心不动啊……”
后来我放弃竞岗,选择了离去。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组织上却因工作需要,在原有的岗位上,又给我提升一职。学会取舍和放弃,山动、水动、心不动,这些都是父亲给我人生的最具哲学意义的教诲。
许多年来,我像父亲曾经教过我的那样来告诫女儿:要学无止境,每一天都要有新变化,每一天都要有所成长和进步。于是我眼见着女儿如当年的我一样,一天天长大,直到我手把手教她做种种事,指出她种种错,理解并毫无保留地容纳她的一切时,我就愈加发现死亡无法带走的是父亲的爱心,而这爱能够穿越时空,与生命一样,无边地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