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芦苇

前些年，居无定所，家就像海上的行船一样，总是在漂泊。随身携带的皮箱里，除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外，唯一视为珍宝不肯舍弃的就是一个小蓝布包，里面是一枚已失去光泽的五分硬币。

它于我，连接着剪不断的童年岁月。

小时候家在北方的一个葫芦镇郊外居住，那儿只有十几户人家。我的家离城镇有两里多地，离那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大概有十多里地的路程。我七岁那年春天，父亲因病去世了，母亲带着我和四岁的弟弟艰难度日，她白天忙完了庄稼，晚上还要在油灯下为人家缝洗衣裳。每周六的下午，她都要挟着洗好的一包衣服到镇上给人送去，然后再挟一包脏衣服回来。若是空手而归，没有拿回换洗的衣服时，母亲就会从镇上拿些麻回来，给一些小手工作坊捻麻绳。母亲终日劳作，每见母亲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时，我就悄悄地流泪，巴不得自己一下子长大。

我相信，没有哪个女孩儿，会盼望自己快快地长，可是那时我就是做梦都在期待着，长大了，好帮妈妈干活，这是童年的记忆里，唯一的梦想。

那时我们住的房子是全村最低矮、最破败的快坍塌了的土房。为了御寒，母亲把窗户用牛皮纸糊了一层又一层，然后又用破棉絮堵在了窗口的下半部。

每天我和小弟坐在那堵了破棉絮的窗上，等着母亲回来。焦急的盼望中，牛皮纸糊的窗户被我们一次次地捅出窟窿，从那窟窿里朝外张望。而母亲再用纸一层层贴上，所以家里的窗户，永远像一个贫穷的老妇人穿着的补了又补的衣裳。

后来我见邻居割芦苇卖钱，便动了心。八岁那年一个深秋的早晨，我偷偷地领着弟弟，躲过了母亲，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到大甸子去割芦苇。

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好像一直延伸到了天边，芦苇花儿，随风起舞，就像有无数个人在芦苇花下，共同舞动着一片彩绸，波荡起伏。过了很多年后，当我一如梦想的那样，真正站到了海边时，才恍惚间感觉那芦苇摇曳起伏的样子，很像海浪。芦苇深处，一只只大鸟像被惊吓了似的，不时地从芦苇中扑腾出来，贴着芦苇盘旋一会儿，再腾空而起，在芦苇的上空鸣叫、飞翔。

当懂事的弟弟听说我们是在帮妈妈挣钱时，他用那稚嫩的小手，一抱抱地将我割倒的芦苇，拢到了一起。我们从早晨干到下午，整整割了比我还高的一大捆芦苇。上路时，我在前面背，小弟在后面擎着，当黄昏降临在葫芦镇时，我们赶到了集上，用它换得了五分钱。

回家的路上，天已渐晚。身边不时地有农人收割的马车经过，洒下一路的笑声；牧羊人赶着晚归的羊群，带着一路尘土走来，还有疾驶而过的途经这偏僻农村的车辆。没人知道两个孩子的手中握着的那枚五分硬币，给我们内心带来的快乐和往家奔的动力。临到村口时，我把已经饿得走不动路的弟弟落得远远的，一个人边蹦跳着边喊：

“妈妈，我能挣钱了！”

那天夜里，温度骤然下降，雨雪交加。呼啸的狂风鼓荡着窗户上的牛皮纸，呼啦呼啦的声音，吓得我们躲在母亲的怀里，直怕黑夜里真的会走出那个神话中的女巫。母亲搂着我们流着泪哼唱了一首歌：

春天到了下透雨，

好麻籽儿种下地。

赶野鸟，锄野草，

保护好麻苗。

……

这首歌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再也没能忘记过。当时我很害怕，不明白母亲唱歌的时候，怎么会泪流满面。母亲告诉我：当她发现我和小弟不见后，找遍了全村，一整天，心像抽空了似的，最后整个人瘫痪在了村头……也许正是因为那一特定的环境，它使这首歌与我的童年一起融入了我的生命。

十几户人家的村子是没有电灯的，母亲只有在贪黑做活儿时，才燃亮油灯。油灯下的母亲躬身为人家洗来洗去，却总有着洗也洗不完的一堆堆衣裳。寒夜里每当她坐在床上缝衣裳时，总是先将我和弟弟的小脚塞进怀里，她自己则靠窗而坐，用身体尽可能地遮住窗外袭来的寒风。在以后成长的岁月中，这些苦涩的画面几乎无时不在伴随着我。

我13岁才到邻村上了小学，然后上了镇里的重点中学，那时的学费是一元五角钱。老师知道我的家境，主动找到母亲，告诉她我可以免交学费，但是母亲却拒绝了。她说：

“你和那些孩子没什么不同，我们克服点困难就过去了。”

克服点困难就过去了，母亲的话，多年来成了我不断向新的目标迈进的精神上的动力。

后来我成了那个镇子里，唯一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

临走的那天晚上，母亲把这蓝布包给了我。

我惊讶于母亲会把小小的五分硬币，留到至今，从那以后，我不敢轻视它。

不敢轻视它，是因为我怎么也忘不了故乡的大甸子上，那广袤无垠、年复一年生长不衰的茫茫芦苇；不敢轻视它，是因为它使我在幼小的心灵里，增强了一种信念，相信自己能够与母亲共同分担困难的日子；不敢轻视它，还因为这上面融进了母亲对我走入成人世界、走入外面的世界、走入当今的世界，所怀有的那份关注与期盼。

现在街里无论哪一个行业，都不再以零分钱交易商品。我手里的五分钱，与曾经在社会上广泛流行和使用过的东西一样，比如童年时家里的风匣、比如童年时看到的家家挂在墙上的木制的小广播、比如每个大院中间被厚厚的脏冰堆积的水窖，还有在城市建设中，日渐消失的一个又一个堆积旧物的仓房，它与它们一样都完成了使命。但是这五分硬币于我，其价值却至高无上。它是一种财富，连同母亲的那句“克服点困难就过去了”的话，将使我的人生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