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提溜花

我家的书橱上，有许多精美的小饰品，然而在最醒目的位置上，摆放的却是我用山提溜花的叶儿粘贴的一幅画，这么多年来，它始终以淡淡的清香伴随着我，让我常常想起一个叫俏然的女孩儿……

二十多年前我正在企业工作，那年的春天，我和单位的其他几个同志，到五大连池疗养。那时的五大连池，没有今天这么多的景点和疗养院，来此地疗养的人，也寥寥无几。各个商家门前，冷冷清清。有的大型建筑刚打地基，一些旅游景点也才见雏形。所到之处，都感觉到这个有着天然的地理环境的城市，正在开发和建设中。那时唯一能吸引人的大概只有火山喷发后所遗留的绵延数百里的岩浆，还有一个个天然而成的岩石山和泉眼。

我们下了火车，转乘汽车，等赶到五大连池疗养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接待人员让我们先在疗养院的图书馆里等候，他们忙着去安排晚餐和住宿。

图书馆里，有一个女孩儿在书架前走来走去，不断地归拢着各类图书，她告诉我她叫俏然，是这儿的图书管理员。她有一米七左右的个头儿，肤色很白，眼睛很小，笑起来很腼腆的样子，穿着一身小格衣裳，梳着两条刚过肩的小辫。接下来的几天，在食堂我们俩常碰到一起，她总是很友好地打着招呼。因为她管理图书，我们又都是喜欢读书的人，青春年少的两个女孩子，相识相知，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和过程，我们很快地成了好姐妹。她比我小四岁，总是亲切地叫我丹姐。

每次去找她时，要经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和几间破旧的屋子，才能进到图书馆里。那里面有很多藏书，但因为图书馆的结构是长筒似的，房架很高，面积很大，所以显得很空旷。很久没有粉刷过的墙壁，呈暗灰色，被雨水浸过的墙面，图画似的，剥落了一地的白灰。窗玻璃被书架遮挡着，屋内的光线很暗。来这儿疗养的人，很少到图书馆看书。俏然独自一人，终日在这样一个寂寞的地方，井井有条地做着她的本职工作。

我和俏然每天都起得很早，随着那些疗养的人一起上山，拎着瓶子去打泉水。我们还经常一起去老黑山，驻足在那儿，想象着千百年前，火山喷发时的恐怖与壮观，内心里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那炼狱般穿过的炙热与岩浆的沸腾。每站在山顶，我们都喜欢俯视一望无际的原野和石龙，内心充满了感动，为着大自然神奇的魔力，也为着我们正年轻的生命。在不断的接触中，我逐渐地了解了俏然的身世。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之后他们各自都成了家，又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和年迈的姥姥住在一起。

有一年冬天，她到父亲家取学费，当时她没戴手套，手冻得通红，进屋后，父亲心疼地给她焐着手，并留她吃饭。继母在厨房里，始终也没有出来，只是听到厨房里不时地传出盆碗碰击的声音，一阵强似一阵。坐了会儿，她匆忙地离开了那个家，父亲送了她很远。一路上，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着。回到家后，她饿着肚子躺了一宿。这是她少年时代，记忆最深的一件事儿。忧伤、委屈，使那个饥饿的夜晚，显得悠远而漫长。

俏然从小到大只穿过一种黑色的叫胶皮乌拉的鞋。邻居一个阿姨说，女孩子都十五六岁了，穿这鞋不好看，就花12元钱，给她买了双大头鞋。俏然穿时就有些挤脚，但是她不敢说小，她怕阿姨去换时，没有大号的，她就穿不上了。正在长身体的俏然，鞋子于她是越来越小，渐渐地同学们发现，每当她穿上这双鞋时，不敢跳，也不敢跑。只有她自己知道，晚上脱鞋时，疼痛的脚趾，通红通红的，像粘在一起了似的，姥姥给揉着的时候，有一种刺痛的感觉。就这样，她还是坚持穿了两年，才恋恋不舍地把它放了起来。俏然说：“那时候心里很胆怯，也很自卑，总觉得这双鞋能给我带来很多自尊。”我分明见到泪水就在她的眼里转着，但是她却仍然努力地在笑着。

俏然参加工作后，用四个月的工资给邻居阿姨买了一辆小推车，因为那个阿姨不久就得了严重的痛风病，脚着不了地。她每周日都去阿姨家，推她出来晒太阳。俏然说阿姨给了她美丽的鞋子，她要代替阿姨的双脚，走出门外去看阳光和花开花落。俏然每个月还从她四十多元的工资中，拿出十元钱，资助一个孤儿。她告诉我：一个孩子在最孤独时，哪怕是一声问候，都能给她带来很大的希望和快乐。

后来姥姥去世了，从此俏然就搬到了疗养院，吃住都在那里。疗养院淡季时，满院子空空荡荡的，常常是除了打更师傅，就只有她一个人出来进去的。

俏然很刻苦，每天除了工作，她进修了两个专科，一个是中文，一个是法律，她还记了大量的读书笔记，并制定了读书计划。每看到她忙碌匆匆的样子，我就常想，没有人约束她，没有人管她，但是俏然，一个才19岁的女孩儿，却是不断地勉励自己，在日复一日孤独的生活中，学习并成长着。

她的经历使我想起了在五大连池刚刚认识的被当地人称为山提溜花的一种植物。五大连池的石龙山是由火山喷发后的岩浆所构成的，黑黝黝的长龙似的绵延数里。形状酷似紫甘蓝的山提溜花，就生长在这些岩石的缝隙里。它们的体积很小，只有一寸多高，最大的也只有半个鸡蛋大。没有土壤庇护它。没有人浇灌它。没有人欣赏它。但是它却一年一度随着春天如约而来，独自在那儿生长和盛开着。

我一直认为，俏然的内心深处，一定有着山提溜花的韧性，有着它坚强与执著的品格。因为俏然，使我对山提溜花有了一种别样的感情。

我在那儿待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定下了我们一生交往的情缘。临回来的那天，我坐在大客车里，俏然站在车下，我们有着千般的不舍。车徐徐开动后，我回望这座城市，年轻的心充满了感伤。这个我曾短暂逗留过的城市，从此将留下我许多眷念，也留下了我许多牵挂。

回来后，我带回的山提溜花，在花盆里只存活了一周就枯萎了。我知道它的家在岩石上，在我朋友的故乡。我把风干后的叶子，制作成了这幅画。

一直以来，我都想写一篇关于山提溜花的散文，但却感到无从下笔，因为它太普通，让我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它。这就如俏然一样，我感觉到她是那么一个美丽而可爱的女孩儿，她是那么的努力，努力地学习着。努力地工作着。努力地生活着。而且她还那样执著地一天天地去努力地实现着她心中的梦想。每想起她，我的内心都充满了感动，但是落笔写起来，却不知道，应该去如何形容她的美好和让我感动的地方。

二十多年来，我和俏然一直不间断地通信，彼此间不断地把自己成长和进步的喜讯，诉诸笔端。

2003年，俏然从北京进修在职研究生课程回来，特意到我家住了几天。二十多年后的相见，她已不是当年那个梳着两条小辫、爱流泪的女孩儿了。她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女儿，有了疼她爱她的丈夫，青少年时代的孤单与寂寞，已成为了永远的过去。她也早已离开了那家疗养院，现在就职在五大连池市委。

20年后的我们，依然对生活充满了向往。依然对事业热爱而执著。理想带着岁月的沧桑，依然如当初一样色彩斑斓，且诱惑着我们一刻不停地向前……我们都依然把读书作为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我们的心，依然年轻而澎湃着激情。

在事隔多年的今天，我告诉俏然，那个来自她家乡的山提溜花，是我书橱上最美丽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