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名政府职员后,每天看得最多的就是到政府上访的人,他们或围拢在政府门前,或坐在楼里的台阶上,有吵的,有闹的,也有不声不响静静坐着的。进行产权制度改革后,一些中小企业实行转制,或兼并或解体,那些一夜间没了工作的人们往往是上访的主体。上访者中还有许多在一些官司中受了委屈的人,当然这里面不乏钻法律空子胡搅搅的人。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我会在上访的人群中,看到三十多年未见面的兰姑——那个曾影响我的童年以至于影响了我一生的人。她穿着一件非常不合体的满是褶子的大衣,萎缩地坐在楼里的台阶上。
三十多年后的相见,而且是在这种场合,我多少有些木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已没有了先前的欢快神情,眼里满是忧郁,脸上有很多暗斑,那密布的抬头纹儿,好似刻着岁月留下的印迹,说起话来,满是疲惫的样子。
……
三十多年前,小兰姑和我家是邻居,她比我大十岁,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百般宠爱她。小兰姑个子很高,白净的瓜子儿脸上,长着一双不笑也笑的丹凤眼,右脸颊上有个时隐时现的酒窝,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楚楚动人。
她能歌善舞,整天里里外外、风风火火地唱啊、跳啊,今天去排练,明天去表演,一回到家,就任什么都不顾,时常让爸爸妈妈坐在那儿,看着她唱歌、跳舞。那出神入化的美丽让我们大院的这些孩子可真是羡慕啊。
她家里订了很多杂志和画报,她都完好地保存着。每逢阴雨天,外面没玩头儿了,我们几个小孩子就会围拢到她家的热炕头儿上,听她讲稀奇古怪的故事。每个家庭都不宽裕,多数孩子的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上班,所以没有谁买得起食品店的那些对孩子们充满了诱惑的小食品。孩子们吃的东西都是大萝卜、胡萝卜或者是玉米面饼子。外面风声呼啸、电闪雷鸣。听着故事,伴着风雨声,吃着玉米面饼子,这种感觉,长大后无论生活怎样的富有,也不曾有如此深的感受。
最使我羡慕的是每到寒暑假时,小兰姑都能借回厚厚的一堆书,只用三个晚上便“突击”完假期作业,用剩下的一个多月的时间读小说。有一天她正看着一本名字叫《朝阳花》的书,被我闹烦了,便拎着我的小辫说:
“以后我要编小说,知道吗?出去玩去!”
“编小说?兰姑要编小说……”童年的记忆里,总觉得写小说的人,应该不是平凡的人,甚至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们生活中的人也能编小说,我怀疑地望着兰姑。
“能,一定能,我会编故事,快点,去吧!”兰姑说道。
我虽有十二分的不高兴,也还是越发的景仰。那一年兰姑18岁。当时我真是巴不得自己也一下子长到18岁,好像18岁就会无所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会搅得天翻地覆,就能拥有一切,也被一切拥有。
可是就在她18岁那年,她偷拿了家里的户口,到下乡办报了名。报名回来时,兴冲冲的眼里流溢出非常兴奋的神采,她用朗诵般的语调说道:
“哇,北大荒,我心中的梦想!”
临走时,她妈妈哭得像个泪人似的,从她和她母亲的对话中我们才知道,她所深爱着的那个人也与她一起去。直到长大后,才领会到她当时的心情,有爱相伴,家已不再是她留恋的港湾。
我们几个小孩子、邻居阿姨和她的母亲一起送她上火车,她所带去的除了行李,就是满皮箱的书。我清晰地记得她们是唱着《军垦战歌》走的。
迎着晨风,迎着阳光,
跨山过水到边疆!
伟大祖国天高地广,
中华儿女志在四方!
我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太浪漫了,尽管年少的我,对这一切还懵懵懂懂,但内心里却充满了对成长的渴望。
她走后的第二年,她的父母也搬出了我们的大院。而与兰姑在风雨天围坐在热炕头儿上,听她讲那遥远的故事,也成了童年的记忆中永远怀念、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了。
随着工作岗位的变换,阅历的增加,我终于由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儿,日渐成为了一个丰富多彩的女人。年去年来,日复一日,小时候受兰姑的熏陶,总是喜欢读小说,一本接一本地看,乐此不疲,也终于感觉到写小说,是我们每个人只要努力也许都能做到的事儿。于是我时常会在静下心来的时候,想起兰姑,想她是否实现了当初的诺言。
大雪无痕……毫无来由,我见到兰姑后,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个电视剧的名字。
此时,兰姑从台阶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随我来到了办公室,我告诉同屋的人,这是我的老邻居。不知为什么,我已很难张口叫她兰姑了,虽然这个称呼,在以往的岁月中,曾那么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而且是那么的美好。
后来,随着兰姑每天到这儿上访,我才一点点地知道了关于她的一些情况。兰姑在那儿吃了很多的苦,她深爱的那个人与一个上海知青结了婚,她也匆匆地嫁给了一个与她一样闯到北大荒的男人。再后来她所在的农场对计划生育没有限制,于是她接二连三地有了三个孩子。
她说:“户口办回来了,一切也都淡漠了。”并为难地对我说,“刚返城时,家里负担太重,三个孩子又是吃又是穿,而我一天就像霜打了似的,挺不起精神来,还能有什么想头呢?”
她的长子在一家国有企业上班,但几年前单位被辽宁一家钢铁厂兼并,已转为民营企业。刚开始她的儿子找对象,很挑剔,等到企业不行了,工资每月只开五百多元钱时,想凑合着处一个,也没有女孩愿意嫁给他了,一晃今年已二十八九岁了。女儿在帮别人看台球厅时,认识了一个经常来打台球的无业人员,两人相亲相爱,至死不渝。最后这个男孩儿向兰姑保证,一定让她的女儿过上幸福的生活。为了实现这一承诺,现在他已带着她的女儿到上海去谋生,听说他在那儿开出租车,她的女儿在家操持家务。小儿子从部队转业两年了,始终没有安排。她每天来政府上访,就是为了找区长解决小儿子的工作。
有一天下班去市场买菜,我又见到了她,守着个水果摊子,下夜班的丈夫也经常来帮她,一切仅仅是为了能够生存。
一天她到我办公室来向我借100元钱,说是原来一个农场的知青病重了,快不行了,她去看看她。后来,我一直也没有在上访的人群中见到她。
我下乡的地方离家很近,三天两头儿就回家,体会不到兰姑去的那个遥远的要用北大荒三个字概括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我在凭空里想象着那里或许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吧,我不知道是不是那里面的风、雪、葛藤、老树、坚硬的黑土地击败了她所有的梦想,或者是被爱所累、被沉重的生活所累,我无从想象兰姑这些年的心路历程和所经历的一切。苏联有一部电影,里面的主人公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40岁生活才开始。”看这部影片时,我年龄还小,今天重温这句话,感慨颇多。兰姑刚50岁,她应该在心中再开辟一个北大荒,在那儿寻回她战败后所丢失的一切……
后来一个老邻居告诉我,她在市场看到了兰姑,小儿子工作解决了,她曾买了包糖到政府来看我,我没在。
至今每想起她,我心里都有种酸楚的感觉。恍惚间岁月纷纷抖落了尘埃,那个美丽鲜活且灵动的她任今天如何,也无法褪去她当初的色彩。因为她,使我的童年充满了浪漫,也是因为她,使我对成人的世界充满了想象。每当夜深人静时,我还依稀听得到她那琅琅的读书声、笑声还有歌声,也分明见得到她那婀娜的舞姿、那窗外的落雪、敲着玻璃的雨滴,甚而又见到了许多儿时的伙伴好像仍围拢在热炕上,听她娓娓而又神秘地讲述着一个又一个故事。
哪里有荒原就让哪里盛产棉粮!
哪里有高山就让哪里献出宝藏!
……
那首《军垦战歌》几乎成了我童年的儿歌。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的创作,是从给她往农场写的一封封信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