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无缰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的夜晚，我和林英妹与两个男同学一起参加了龙沙公园举办的冰雪节。当时刚二十多岁的我们，几乎是怀着一种朝圣的心情，小鸟一样地飞进了神话般的水晶宫，在那里尽情嬉闹，完全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地。我们惊讶于这些精工巧匠，竟然能够把无色无香冰冷刺骨的冰块，雕塑成造型各异的美景。尤其是那嫦娥奔月，身着长长的裙裾，斜身向上，翩然飞起的姿态，活灵活现……

在冰雪世界里徜徉的我们，完全没有了时间观念，等我们终于想到回家时，长途汽车已经停运了，而火车到早晨5点才有一趟。于是在那寒冷的冬夜，我们就像找不到归宿的候鸟，又像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在通往火车站十多里地的漫漫长路上，我们边走边唱，尽情地放纵着快乐的心情和演绎着自由的故事。

我们先是敲开了一家酒馆，一壶烧酒沸腾了我们的血液，喝到兴奋时，我们竟抱头而泣，盟誓友谊地老天荒，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品尝到了醉后的感觉。深夜10点多才走出酒馆的我们，已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斯文，挽肩搭臂，时走时停。我们顺路拐进了一家灯火辉煌的游戏厅，一角钱一个的竹圈儿，我们套来了手帕、烟缸、茶盘等一堆战利品。嬉笑中的我们又闪身挤进了隔壁的一家舞厅，只跳了一曲迪斯科，舞厅就已是人去屋空，转眼间所有的音乐、灯光消失在一片狼藉之中。其中一个余兴未尽的男同学用陕北调唱起了《东方红》，歌声在无人的深夜里显得非常清脆。“老一百”商店前的十字路口，原来是由铁链子构成的交通护栏，我们一人坐在一个链子上，像荡秋千一样悠荡着，每个人随心所欲地出着洋相，然后又深情无限地共同唱起了一首当时正流行的歌曲《心的祈祷》：

我知道，天涯路漫漫，我还要去海角遥遥……

二十多年前，故乡的深夜，没有今日的辉煌，路上也很少见到行人，所以没有人听到和见证我们的歌声；也没有人能够感受到我们当时自由而快乐的心情。

事隔多年，我们各奔东西。两个男同学一个携妻带子远涉重洋去了日本；一个去了上海浦东；林英妹在南方的一所小学教书。只有我固守着这份田园，过着平凡的日子。许多年过去后，每当新年临近，人们在张罗着举办冰雪节时，我就会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深夜。心里无端地猜想，生活在异乡的他们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时常想起那个美丽的夜晚？每当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总有一个解不开的情结：人的一生有很多难忘的人、很多难忘的事、有很多极致的快乐，而为什么我却对那个夜晚情有独钟？我想唯一的原因是因为那时我们年轻，年轻的心所感受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便会情不自禁地问道：什么是美好的东西呢？我告诉自己：比如青春，比如美丽，比如快乐，比如忧伤，比如情感，比如一切的心动、呢喃与神秘……人们都说人的一生，就像大自然中的四季一样，也有着春夏秋冬之分，那么四十多岁该是秋天了吧？秋天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意味着翠绿的生命，已被岁月侵蚀成了金黄色？虽然色彩仍然艳丽，虽然人生仍处于波峰浪谷，但是生命却已失去了赖以成长的勃勃生机。岁月如歌也如风，正如生命最终会离我们而去一样，面对着一切美好的东西，一天天地与我们渐离渐远，我们竟显得是那样的惊慌而无奈。

今年夏天，我和朋友们去巴林旅游，在大山脚下，遭遇暴雨。在城市看落雨，会有一种整个城市都被清洗了的感觉，雨丝挡不住的是街道上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和色彩各异的飘动着的花伞；而在旷野中看落雨，仿佛一个人陷入了无际的天与水相连的雾霭里，在这苍茫的水域中，你感觉不到其它物体的存在，你与水天相融，甚至你也变成了水。面对暴雨，我们没有躲避，在淋漓的雨中，放声高歌《我和我的祖国》：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条河，

我亲爱的祖国，我永远紧依着你的心窝……

歌声穿透云天和雨雾，使层层叠叠的山峦也为之震撼。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许多年来我为什么一直用心凭吊着那个美丽的夜晚，它不仅仅因为那时我们年轻，更主要的是在那特定的时刻、特定的环境，我们如释重负般地获得了特定的自由。那天晚上正是在无人知晓的夜间，我们无所顾忌地袒露着自己真实的心情，直面空旷的深夜，以最本质的人性来展示自己回归自然的渴望。

直到今天，在被暴雨冲洗过的大山脚下，我以40岁的成熟来重新审视人生和生命，才有了一种迟到的感悟：曾经以为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已离我们远去，其实快乐、美丽及一切美好的情感，和时间和岁月和年龄和贫穷与否都没有关系，它们与生命相伴永远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是人的心境。有谁能说今日大山脚下的我们不快乐、不年轻、不美丽？

快乐、美丽和一切美好的情感，是生命中特殊的资本，它在人生中的每一个季节都会绽放着春天的光芒。重要的是我们是否懂得学会体验和感受它；是否懂得只有感受快乐和守护一切美丽的东西，才能体现人的生命中最本质的意义；是否懂得感受快乐和守护一切美丽的东西，是人的一生中至高无上的权利，而这权利，是人类经过多少代人的艰苦跋涉，是上苍赐予人类的最高贵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