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

考大学落榜的那个夏天，正好是我下乡第五个年头儿，怀着积郁在心的落寞的愁绪，在一个农民家看到了一幅画：画面显现的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旁边，一弯小溪在半融化状态，依稀能见到小溪上面还漂浮着几块落了雪的冰排。迷蒙中伫立在小溪边的几棵杨树被风刮弯了腰，远处大杨树环拥着四五户人家。农舍的构造是达斡尔族式的古老的房屋。然而让我心动的是画面上一个农家少女，低着头双手捂着头上戴着的红色的围巾，从农舍里跑了出来，留在雪地里的足迹，给了我绵绵的遐想……画面的色调虽然在银灰和淡白之间，但是因为那条红色的围巾与雪地相衬，使整幅画给人的感觉深刻而灿烂，凄怆的情景里，有一丝朦胧的自负和执著。

返城多年后，我常想起这幅画。我说不清楚，是因为看见画的那天晚上停电、是在远离家乡的陌生的农村、是正在幻想破灭的时候，抑或是因了那个要跑出村庄的少女给了我无限遐想的缘故。我想，重要的不是画面，也许正是那幅画面所渗透出的那种情绪，能够表达我当时的心境。

从那以后，我开始搜集田园、山水等风景画。希施金的《橡树林边翻晒干草》、科罗的《阵风》、康斯特布尔的《干草车》，成了我爱不释手的宝贝。每搜集到一幅好画，都会使我泛起内心的欢愉和激动，唤起对风光旖旎的大自然的倾心与向往。

许多年过去了，我早已结束了农村插队生活。在一个秋末，当我作为记者，深入到我曾生活了五年的那个村子去采访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找到那个农家，我想重温那幅画，去看望那个少女，去重新感受它所给予我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情愫。

我采访的对象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把村头的垃圾全部挪到了村后山的一个深坑里。而今他在那曾是人人捂着鼻子绕着走的旧垃圾场，种上了丁香和杏树，还从国外引进了开的花儿特别像野玫瑰的树种。我望着他两手层层密布的趼子，内心充满了感动，为了一个农民高尚的精神，也为了他执著的耐力和对美的追求。

采访结束时，黄昏已降临。刚刚走出农舍的我，身不由己地已完全被眼前的情景沉迷了。看那天色，红霞已爬上西天，炊烟和雾霭若隐若现，缥缥缈缈似轻纱般缭绕在农舍间。农家用土坯垒起的围墙上，爬满了牵藤花和葡萄秧，门前搭起的遮阳架上，繁茂地生长着绿色的吊兰花，几个绿黄相间的葫芦在风中舞动。扎了围裙的农家妇女正弯了腰在房后摘菜，院子里的鸡鸭鹅狗，唧唧喳喳，其乐融融。

我珍藏的所有自然山水、田原风光画，不会散发出这种芬芳而清新的气息；不会有这般诱人的安宁、和谐及鲜活的画面。又见到了生长在路边的马莲花，那纤细的绿叶和藕荷色的花瓣，诱惑着途经的每一个过客；见到了那遍地皆是的车前子、长了穗的灰菜；大路上远远地看到了坐着马车从地里回来的一大家子男女老少，他们喜悦的笑声，回荡在田间地头；暮归的牛群一路哞哞叫着，浑身散发着来自旷野的气息。广阔的天地里有多少自然的光芒、色彩、音响和芬芳？小城的喧嚣声悄然淡去，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怡然。

我在这里生活了五年，早耕晚做，村里唯一的那条像样儿的小路，我来来去去走了无数次，每一家农院我都乘凉过，并那样高兴地端过他们送来的玉米粥，还有那热气腾腾的黏豆包儿，但是却从没有过今天这样的感受。大概人生之路，在蓦然回首间，才会有深刻的领悟和感慨吧？

记得有一天中午，坐在电脑前，我点击金山打字测试，突然屏幕上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句话：“生命只有回头看时才了解，而生活必须向前。”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电脑上怎么就会突然神奇般地出现了这么一句话呢？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句话，在今天，在这个远离城市的乡村，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晚上我来到了那个农家，屋子焕然一新，曾经挂着那幅画的房间，已成了这家长子的新房，问起那幅画，他们已不记得，显得很恍惚。但是他们却记得我，说我刚下乡时，常哭鼻子，一刻刻地想往城里奔，想回家。开了工资就往供销社跑，买来一大堆零食，有时还边哭边吃。一天到晚就盼着下雨，好赖在热炕头儿上看小说。每次从地里回来，不等洗漱，就一头扎在炕上，大声叫唤着：“我病了，我真的累病了，我再也下不了地了，再也干不了啦……”我想象不出当时的情景，也想象不出当时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意念中，时光倒流，好像又回到了知青年代。

天空渐渐呈现褐灰色，院外的小树林也随之暗淡了下来。这家的男主人回来了，我们相视后都愣住了，原来他就是我刚刚采访过的那个老农民。一阵笑声过后，他说：“我看着像你，但是我没敢想那个爱耍赖、整天哭叽叽的女孩儿，真的会成为一个记者。”

他告诉我，今晚的饭就在他家吃，哪儿都不能去。只见女主人非常利落地把包米、土豆、茄子、窝瓜还有鸡蛋焖子一起放到了锅里，然后就开始架火烧起来，只是几分钟工夫，那农家饭菜的香味便溢满了院里院外。

我们直唠到月亮都隐去了。但是我没有再细问那幅画的下落，因为它于我已无足轻重。当我追寻自然山水的艺术品时，我得到的是心灵的欢愉；而当我融入大自然时，我超负荷的心灵，得到的却是一次最完美、最圣洁的塑造，尤其在这农家，我真正体会到了生活了五年都未曾感受到的田园生活的美丽与清纯……

明天早晨，我将赶第一班车回到小城，带着一身草野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