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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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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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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死亡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做饭,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是公安局的一位朋友打来的。他说:“你去年冬天采访的那个罪犯,明天上午9点执行枪决,你过来看看不?”

我不假思索地说:“去!一定去!”

我已无心做饭,喊正在看电视的爱人来接手,思绪却早已把我拉到了那次对王鹏的采访中。

去年圣诞节的第二天,我到看守所时,王鹏刚吃完午饭。临来时知道要采访一个杀人犯,我浑身都感到一种痛彻心底的寒冷,但是我没想到眼前的王鹏竟是如此的文雅。他的肤色很白,鼻梁突出地高,眼睛深陷,说话时始终微笑着。也许是因为职业的关系,王鹏说话显得很有条理。在进来之前,他是一家企业的副总。

本来他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妻子是他的中专同学,两个人在经历了五年的热恋后,终成眷属,平淡的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

他命运的转变是缘于一起车祸。两年多前的一个初冬的晚上,头一天刚下过一场大雪,第二天,天气转暖,白天雪融化后,到傍晚又结了一层薄冰。王鹏那天晚上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会,回来晚些,怕妻子焦急,加之喝了些酒,摩托车骑得很快。在临近家门的转弯处,突然发现了一个飞跑出来的女人,虽然紧急刹闸,但因路滑,车速的冲击力还是将那个女人撞倒在地,摩托车倒地摔出很远。被撞的女人恰好是他家一个楼门新搬来的邻居,那个女人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因将有外遇的丈夫双双堵在家里,一气之下,便毫无目的地向外狂奔。所以在那个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她与我的主人公王鹏相遇并相撞了。最近正播放着一个电视剧,其名字叫《死亡邂逅》,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但是这个电视剧的名字恰恰反映和吻合了他们的相遇。

当时那个女人昏倒在地,吓醒酒了的王鹏二话没说,抱起这个女人乘上出租车去了当地一家医院。事后王鹏才知道,那个女人一直在清醒中,她也知道自己头上流了很多的血,她当时只愿以死报复其爱人,但是就在王鹏抱起她的那一瞬间,正在绝望中的她,突然感受到了来自异性的关注。也许是她刚刚遭遇心灵的重创吧,这个陌生男人小心翼翼的呵护,使她备感温暖。连续几天,王鹏和爱人轮流在医院护理她,并给她买来了许多营养品,就这样,一场车祸使他们认识了。

转年那个女人和丈夫离了婚,独自一人在那所房子里居住。终于有一天,那个女人在楼门口告诉了王鹏她当时的心情和感受。女人说,她内心里一直感谢上苍给了她那一次的车祸……女人说到动情时,眼里泪水涟涟。

好像网上说的一句话吧:女人正经,是因为来自外界的诱惑不够;男人不背叛,是因为背叛道德的砝码价值不够,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这样说的。此时王鹏所面对的是一个身材修长、相貌秀丽、着装不俗的28岁的单身女人,他开始心旌摇曳,魂不守舍。

接下来他们爱得如醉如痴,经过两年的缠缠绵绵后,他们反目了。女人以死要挟、以向他妻子公开隐情来要挟、以到厂里公布他的婚外情来要挟,只有一个目的,她希望王鹏给她以阳光下的婚姻。

一向在单位工作要强,又很爱面子的王鹏,既怕他深爱着的妻子知道,又怕厂里人背后指点着他,心惊胆战地过着每一天。一天晚上,那女人乘出租车等在王鹏的单位门前,见王鹏不肯上车,就和他大吵起来,当时正是下班人流处于高峰的时候。就在那天晚上,绝情而去的王鹏主动约请那个女人到他们共同维系了两年的出租屋里,想做最后的了断。令王鹏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女人竟拿出了他们做爱时的录音。他们激烈地争吵、厮打,最后那个渴望婚姻的女人,死在了王鹏一双合拢的大手里。

……

王鹏说:那个女人叫猫儿,是她的乳名,因为名字很独特,工作以后,同事们一直这样叫她。王鹏说让他一开始就动心的是当他知道她叫猫儿的时候。他还告诉我:本来猫儿离婚后,她的家里就很方便,但为了不让妻子知道或撞上,才到离家很远的一个散居户较多的楼群区里去租房子。

那天采访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不知天堂里有没有阳光,照着那个叫猫儿的女人。

四月中旬的天气,依然渗透骨髓般的寒冷。头一天晚上,天气预报说:明后天晴,时有多云。然而第二天早晨下起了小雨。我早早地来到了看守所,为那个我曾采访过并曾谋过面的人送行。与王鹏一起走的,还有一个因杀妻子被判死刑的比他小些的男子。看守所院里森严壁垒,众多个民警荷枪实弹,各就各位直挺挺地站立着,每人身上都披着军绿色的雨披。十几台警车和大卡车停在院里。

让我没想到的是穿戴一新的王鹏竟然在那儿与刑警微笑着侃侃而谈,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我问他:“你不怕吗?”

他说:“反正是死,多活一天,家人跟着多遭罪一天。”说完他竟哈下腰,用手弹了弹沾在他黑布松紧鞋上的灰。我不知道他这举动是一种掩饰,还是长期喜欢干净的人的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一个刑警说:“早知道今天,别干出那傻事儿多好。”

王鹏无语,他的无语,使我心中陡生怜悯。我突然情不自禁地说出了不符合我的思维习惯,也不合乎我职业的一句话:

“假如没有那天晚上的醉酒,假如没有这场车祸;假如你不是因为车祸认识了猫儿,假如和猫儿没有跨越这一步,你现在生活得是不是仍然很幸福?”

他说:“你认为人生中有假如吗?即使我不认识她,也可能会认识其他的女人。人呢,关键是要学会拒绝诱惑。”

临刑前与他的叙谈,明显感觉到了他思想的深刻程度,超出了他当初入狱时,大概他是用了近半年的囚禁生活,反思了人性的脆弱吧?但毋庸置疑,他是在用生命做代价,为人生做了一次血的洗礼。过会儿,一个匆匆而来的刑警问他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我想这个问题恐怕在几天前,就曾反复地问过他吧。他将头转向我说:“麻烦你想办法找到我爱人,把我今天的表现告诉她。”

我不知道王鹏最后说出的这句话,是出于对妻子的爱,出于要面子,还是人之将死,所有的表现都是一种潜意识?或者他的思维已处于混乱状态?也许兼而有之吧。在众多的刑警面前,我已无法深入他的内心,也无法透视他真正的思想。

执刑的时间到了,几个刑警架起他和那个年轻的男子,向外走去。王鹏出门时,发现地上泥泞不堪,他低下头瞅了瞅脚下那双一尘不染的布鞋,略有些迟疑,但不容分说,两边的刑警架着他向车旁走去。脚下沉重的铁镣发出的声音,伴着一股呛人的血腥味儿散开。

车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行进,前面是警车开道,三辆大卡车上,分别架起了三四挺机关枪。顶着雨,路两边有许多观望的群众。在公审现场,挂着牌子站在台上的王鹏总是左右转头朝台下张望,执刑民警多次将他的头按下,他就低着头,眼睛向上挑着看台下,他是在寻找妻子?还是在寻找母亲?上次采访他时,谈到他的母亲,他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他说母亲非常不容易,守了二十多年寡,为了他们姐弟俩。

刑场在这个小城的郊外,是一个叫北湖的地方。那儿一个山坡连着一个山坡,到处都是古木参天的老树,在离道边儿三十多米处,有一个相对开阔的低洼地,里面杂草丛生,多年来因为是枪决死刑犯的重地,所以无人涉入。从路边走到刑场,需下一个陡坡,下雨坡滑,刑警押着王鹏侧着身子、横着脚向坡下缓行。临近刑场的道路百米内已被刑警封锁,围观的群众只能远远地观望着。即使这样,王鹏也没有忘了向远处的人群张望,他知道那里面有他的家人。

在两名罪犯面冲陡坡跪下后,一辆吉普车,急驶而来,从车里走出两个戴白手套的执刑法警,当他们举枪的刹那间,王鹏突然回过头来,想要说话的样子,被刑警冲上去制止了。枪响后,已栽歪了的王鹏不断地抽搐,执刑法警又朝他补了一枪。事后听刑警们说,之所以一枪没有毙命,是因为王鹏又要再次回头的缘故。最后,王鹏是面朝土地倒下的,不知道临刑前,他还想说什么……只是一瞬间,所有的刑警已上车离去,远处的人群里冲下了一帮人,哭声震天……

“王鹏,如果有来生,做个好男人,守着妻儿好好过日子。”

我知道这是我永无兑现的祝福。

一路上,雨还在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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