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踏上南行的列车,再度蜜月去了,临行前,委托我把她的七岁男孩儿,送到她的前夫那儿。第二天,一个温和而晴朗的傍晚,我用自行车驮着那个孩子,朝他父亲的单位驶去,孩子说他的爸爸就住在厂子里。一路上,他老老实实地坐在车后边,两只小手紧紧地搂着我……走到一座乳黄色的楼房前,孩子突然蹦了下去,静静地站在那儿,仰头朝楼上望着。
“是谁住在那里吗?”我低下头问他。
“阿姨,你看那凉台,那儿落满了白鸽子……”
我立在那儿,无言以对。那些白鸽子划着弧线,在夕阳的余晖中飞来飞去,又飞回到了那个窗口。孩子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认真地凝视着,白皙的小脸上满是喜悦,他的欢乐令我心痛不已。后来他不上车了,像小鹿一样在前面奔跑着,手里拎着的小衣裳包儿划着弧线甩来甩去。“阿姨,前面就是爸爸的家了!”
但前面是一片树林,看不见路。树林的后面,正有一抹血红的残阳,如火一样燃烧着。远远看去,孩子就那么执著地朝落日跑去了。参天古木下,他显得那么弱小、单薄。但他每一次奔跑和跃动,都跳荡着无比的快乐。突然孩子斜过身子贴着树林朝北拐去。
坐落在那儿的是一家工厂,年老的更夫隔着栅栏门问我们找谁,然后面无表情地开了大门,把我们领进了孩子父亲居住的小土房,他开始用异样的目光审视着孩子和我。床上铺的是工厂用的黄帆布的门帘子,桌上是吃剩的饭菜,孩子的父亲出去了。更夫告诉我们,他每天夜里都是10点多钟回来。坐在床上的孩子,脸上没有一丝失望,两条小腿边悠荡着,边欢喜地说:
“我就在这儿等爸爸!”
其实孩子从小就没有和父亲在一起,至少在他的记忆中,他们三口之家从未在一个房檐下生活过。他刚刚两岁时,父亲就领个女人回家,把她的母亲打跑了。那个女人伺候了他半年,终于架不住他父亲的殴打,也跑掉了。他的父亲和人下海经商,去深圳一走就是四五年,回来后一贫如洗,又回到了工厂。这期间,孩子一直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现在母亲有事出门了,让他来找父亲。是母亲临走时对他说的,母亲有事出门,但他不知道母亲出门去干什么。孩子的心太小,他还容不了太多的世事沧桑,因为他不知道那些沧桑而烦琐的事情会与他的一生有什么关系。
我终于没有等到那个男人回来。临别时,孩子跟了出来,望着偌大的堆着废铜烂铁的院落,他似乎有些恐慌,隔着那扇门喊:“阿姨……”我边告诉他等到10点爸爸就回来了,边慌慌张张地骑上车子,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渐近街里时,已是万家灯火,每个窗口都飘动着不同颜色的窗帘。晚风里有些许凉意,我裹紧了风衣,带着这样的心绪,我无法回家去面对丈夫和孩子,于是就呆呆地站在路灯下,身后是站牌。那个孩子怯怯地站在工厂大门旁的身影,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我注目身边走过的每一个男人,希望是那孩子的父亲。
我无法谴责什么或是谴责谁,因为任谁也无法更深刻、更全面地透视别人家庭的奥秘;任谁也不好判定离异或固守着死亡的婚姻于一个孩子是好是坏,抑或是对是错。夫妻两情相依,在最快乐的时候,创造了这神奇的小生命,然而在无奈的分手中,却将最深的痛苦留给了孩子。在他还不懂得选择的时候,却已注定别无选择地踏上了将影响他一生的道路,在父母间两地游移,却哪里也不是自己的家。
昏黄的路灯下,我机械地数着驶过的车辆和走过的人群。从很远的楼群里,传来了动听的口哨声,此时,满天的星星已灿烂在夜空。我几次冲动地想扑在站牌上哭泣,为了那个孩子,也为了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历或正在行进着的爱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两个屋檐下的人,朝思夜盼,情难收,爱难舍;一张床上的夫妻却可能是同床异梦,心中各有千千结;初识的人一见钟情,相抱终生;而共同走过许多岁月、盟誓地老天荒的人却背离成陌路。不知与情感世界相比,广袤无垠的宇宙,还算得上奥妙无穷吗?
末班车停在了站牌下,涌下车的人流,各奔东西。我又想起了那个男孩儿。他爸爸回来了吗?如果他彻夜不归,孩子是否会自己困睡在那个脏兮兮的床垫上?那个男人若回来了,会对他说什么呢?孩子知道吗,此时母亲已踏上了度蜜月的列车?孩子将来跟谁在一起生活?将以怎样的心境去面对成长的岁月?一切都无法预知。
夜深了,我得回家了。
明天或许是个好天气,也许我依然会坐在办公室里,和同事们因了每个有趣儿的话题,谈笑风生;或者互相传阅着手机里的短信,嬉笑的声浪,使彼此的心里都充满了愉悦。但是有谁知道,在这样一个夜晚,我把一个孤独的孩子送到了一个那样的地方;有谁知道,在那残阳如血的路上,在这块站牌下,我是怎样心碎地体验了生命与情爱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