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城市有多远,我没有去过;它是个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思念那个陌生的城市呢?因为那儿有我的朋友,有朋友的地方,就是我思念的地方……
——选自小白鸥日记
北方的12月,是一年中最冷的天气。晚上9点多,我站在夜色里,等着放学回家的女儿。女儿今年刚上高中,之前一直是骑自行车上学,进入腊月后,夜间放学太冷,邻近的几个学生就共同包了一台出租车。车送到家门前很安全,我可以不用出来接的,但是做母亲的特别喜欢看女儿每天下车时,像小鸟似的飞到跟前儿的样子,所以宁可在夜色里忍受寒冷,去做幸福的等待。
巷口的雪地上有车灯一点点地由远至近地晃动着,我看到了那个很别致的绿色的私家车朝我驶来。但是我发现女儿下车后,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欢喜,而是无精打采地向我走来。
女儿的大名叫白鸥,小名叫鸟儿。
五岁时,她曾问过我:“妈妈,为什么你给我起的名字都是小动物的名啊?”
我逗她说:“妈妈希望你会飞。”
“可是我没有翅膀啊?”女儿思考了半天,很认真地问我。
从那儿以后,小白鸥总喜欢张开两只胳膊,上下摆动着朝我扑来,感觉中就像张开了两个小翅膀一样。多年来,她这样做,我这样看,似乎已成为了母女之间不变的默契,这一情景早已融入了我和小白鸥的生活中,并成为小白鸥成长的岁月中一个不可遗忘的情节。
今夜,我明显地感觉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走到近前,女儿将头埋在了我的怀里,她说:“妈妈,季含宇要走了,去大连读高中!”
季含宇是小白鸥初中时一个班的男同学。女儿初中时有几个好朋友,毕业后他们仍然保持着很亲密的来往,季含宇是其中的一个。女儿和季含宇在初中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同桌。那时她回家后,经常很开心地向我学季含宇和她们之间的一些事儿。从女儿那里了解到,季含宇是一个很善良、很腼腆,也很有爱心的男孩儿。他的心很细,逢年过节或者是谁的生日时,他总会送上一份表达他心意的小礼物。比如他自己画的卡通画、比如一个小小的大头贴、比如钥匙链等等,他和男孩儿女孩儿相处得都很融洽。我一直也没见过这个男孩儿,但是我却认识他的母亲,他母亲在区检察院工作,我们很熟悉。一次和女儿上街,她指着临街的一个楼房说:“妈妈,那个四楼,看见了吗,挂着红色衣服的那个凉台,那就是季含宇的家。”这时我才知道他家离我家仅隔一条街。
私家车早已开走了,我和女儿在外面又站了一会儿,我希望夜色能够一点点地化解她的情绪。平时上夜课回来的女儿,只要走廊里没有邻人,她每上一个台阶,都要不断变换花样地做着各种舞蹈动作。跳着舞上楼,也是女儿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从一楼到三楼,这段短短的距离,每天女儿都得用上五分钟的时间才能走完。今夜的女儿,是自己低着头,一步一步走上去的。突然的变化,使我的心里,也有了些许失落。
女儿进屋后,在桌子上趴了很久,我感受到了女儿年轻的心灵,第一次将面临如此遥远的离别。
“他什么时候走?”我轻轻地问道。
“一周后。”女儿似乎有些委屈。但随即女儿又说:“她妈妈不走,放假时,他还会回来的。”接着好像有些不自信地问道,“你说呢,他妈妈不走,他得回来吧?”
女儿从很小的时候,就认准了一个道理:妈妈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我告诉女儿:“即使季含宇现在不走,等到你们都考上大学了,也仍然会各奔东西。人们都是在不断的相聚和不断的分离中生活着的。”其实我想告诉女儿,不只是她一个人会经历离别,每个人都会经常遇到这样的事儿,我试图以此来缓解女儿心里的不悦。但想不到,我刚说完这句话,就发现在女儿的眼里掠过了一丝很浓很浓的忧伤。在年少的心灵里,她还不能接受人生需常常面对分离或是聚少离多这样的一个事实。
临睡前,女儿提出了一个请求:
“妈妈,季含宇走的时候,我可以请假去市里送他吗?”我生活的这个小城,离女儿所说的市里,有八十多里地,需乘长途公交车。
“可以!”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她。
第二天是周日。女儿告诉我她要上街去给季含宇选一份礼物。接连几天,女儿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儿。
有一天女儿说:“妈妈,区里举行大型文艺演出,让各单位选送节目,学校报的是我,跳独舞。”她的眼里闪烁着快乐的神采。
女儿从六岁就开始学舞蹈,从小学到中学,还未等入学报到,学校的老师们就知道他们这儿要来一个舞蹈跳得很好的孩子,所以每次文艺活动,她都是主角。女儿长得很有特点,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鼻梁,长着一双毛茸茸的欧式的眼睛。一次有个外教给她们上英语课,正讲着课,她突然眼睛直勾勾地冲着小白鸥说道:“你站起来,你是我们那儿的孩子吧?”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学了十年的舞蹈,音乐与舞蹈的灵魂已融入了女儿年轻的生命中,一颦一笑,都洋溢着轻盈而灵动的美丽。
连续几天,女儿忙着编舞、排练、买音乐磁带和张罗舞蹈服装。
有一天晚上,女儿倚在门框上轻声地对我说:“妈妈,今晚你在我这屋睡行吗?”女儿说这话时,有一种恳求的样子。
夜色渐浓,外面的灯光暗了下来,嘈杂了一天的街道,沉睡了一般。熄灯后,我们躺了很久,我知道女儿没睡着,而且我感觉到了她有心事。过了很长时间,她说:
“妈妈,我不想给季含宇买礼物了。”
“为什么?”我问道。
她说:“买什么礼物,也不能表达我的心情,我想把‘舞者’送给他。”
女儿所说的“舞者”,是一个少女跳舞的塑像,整个雕塑,无论从服饰的色彩上、舞姿上、材质上,都堪称是精致而上乘之作,是女儿15岁生日时,我特意从北京给她买回来的。女儿非常喜欢,一直摆在她的桌上,她还给它起了一个很帅气的名字:“舞者。”我记得那天,她吹灭生日蜡烛后,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许愿,我和她站在一起,长久地等待着。三分钟后,她指着那个“舞者”说:“妈妈,做一个舞者,那就是你女儿的梦想。”但是今天,她却告诉我,她要把它送给她的朋友季含宇。
女儿又说:“妈妈,季含宇走的日期定下来了,是后天下午3点。”黑夜里女儿的声音很弱。
“你去送吗?”我轻声地问道,我害怕声音穿透黑夜,害怕它会惊动女儿那颗很敏感的心。
“妈妈,后天下午3点的时候,我正在演出,我们那几个好朋友都去送他……”女儿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我感觉到了她内心深深的颤动。
我说:“你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告别一下,或是发个短信。”
女儿说:“我和季含宇已约好了,明天晚上放学时,我在他家门前下车,把礼物直接送给他。”
女儿翻过身去,脸冲着墙,静静地躺着,再也没有说话。我突然意识到,今夜,为什么女儿提出要和我在一起、和妈妈在一起,她是在让我为她分散精力,来减弱这不能送行的遗憾?或者是想让妈妈来帮助她分担一种情绪?我搂紧了女儿,并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让她知道,今夜,我们所有的感受都是相通的。
夜很漫长,我想起了女儿小时候的一件事儿。小的时候她特别喜欢吃糖葫芦,但是我怕她吃多了甜食,会伤牙齿,所以总是在她百般恳求下,才会隔很长时间给她买一次。那天晚上,天上飘着雪花,她刚练完舞蹈,我们从文化宫出来的路上,看见了两份卖糖葫芦的。一个是年轻人卖的,推车里满是各式各样的糖葫芦,有山楂的、大枣的、猕猴桃的,还有橘子的,又大,糖挂得又多。另一个是老人卖的,她没有推车,草柱上只插着两根儿又小、又落了雪花的山楂糖葫芦,看来已是卖了一天,被人挑剩的了。我望着女儿充满了渴望的眼神,掏出钱来让她买一根儿。女儿回过身和我说:“妈妈,我想买两根儿。”她几乎用哀求的语调对我说。见我点头后,女儿不加犹豫地把钱递给了老人。
我问女儿:“为什么不挑那个品种多的、大的买?”
女儿说:“让老奶奶早点回家。”
那时女儿刚六岁,六岁的女儿已知道在诱惑与爱心面前,做哪一样选择。通过那件事儿,我了解了女儿,她不仅是一个有着很细腻的情感的女孩儿,更重要的是我看出了她很重情重义。
早晨起来,女儿特意说了声:“晚上给季含宇送礼物,回来要晚些。”
想一想女儿这一代,和我们这代人真是不同啊。我们上学时,男生和女生之间,有着严格的界线,别说在路上见了面和陌生人一样,就是在学校,上课下课,男女生也各自成堆,彼此不相往来。现在想来,连一点点与男同学交往的回忆都没有留下,寂寞的青少年时代,透明得就像一杯白水。
晚上,当夜色渐浓时,我担心女儿下车后,万一找不到季含宇会害怕,所以早早地就到了离季含宇家不远的一个台球厅门前等着。我到时,已有一个穿着鸭绒服的少年等在了路边。路对面,季含宇的母亲正站在凉台上,向楼下张望着。我想,那个少年一定就是季含宇了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离放学的时间过去很久了,女儿仍没回来。坐一辆车的四个孩子,如果有一个出来晚了,车就会一直等下去,回来迟些,也是常有的事儿。
那少年一直在树下静静地等候,他的头始终朝向女儿回来的方向。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我们分别站在不同的地点等着一个人,等了半个小时,还有楼上的季含宇的妈妈,也在那儿看了半个小时。终于拉着女儿的那辆私家车停在了路边。女儿欢快地下了车,他们同时欢快地向对方跑去,在路中间两个孩子竟跳跃着拥抱到了一起,然后又一起跳跃着回到路边的树下……那种快乐和喜悦,充分表达了男孩儿和女孩儿这一天的等待,是多么漫长,而绝非像我所想象和等待的那样,才仅仅是半个小时。橘黄的路灯洒下的光线,更像是月光,温柔而充满了神秘;急驶而来的车辆,那耀眼的红、黄灯,交相辉映,把整个街道,闪射得五彩缤纷;还有站在这人行道上的两个快乐得手舞足蹈的男孩儿、女孩儿,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面。路上有许多行人,过往匆匆,他们没有注意到,也没有感受到,在这寒冬里,在这棵杨树下,此时此刻,他们快乐而年轻的心,还有他们青春的笑容。为一对年轻的孩子美丽而纯真的友谊,我忘记了寒冷;我相信在楼上观望的那个母亲,也一定和我有着同样的感受。在那个夜晚,我们都会想起曾有过的年轻的时代和那个时代里,我们遇到的一些人和一些事儿,还有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女儿从书包里拿出东西递给了季含宇。远远地我隐约听季含宇要送女儿回家,女儿说:“我妈妈能在前面等我,你都冻半天了,快回去吧!”我眼见着他俩面对面,各自向后退着,却又仍然在手拉着手,我想象得到那分别的时刻,他们握着的手,一定是从掌心一点点地移向指尖儿……
刚进家门,季含宇的电话打了进来,知道小白鸥到家后,电话挂了。
第二天下午,我到剧场看女儿演出。女儿上身穿着镶有各种颜色花边的长袖舞服,下身是一条傣族裙子,化了妆的女儿,非常媚气,她静静地坐在后台的换衣室里,眼睛望着墙上的挂钟。
她说:“妈妈,2点30了,季含宇到市里了。”
过会儿,她说:“妈妈,2点50了,季含宇上车了。”
又过了会儿,她说:“妈妈,车开了!”那神情,好像听到了火车的鸣笛声。
这时,工作人员来喊她上台。
帷幕拉开,音乐响起,周围的灯光暗淡下来。只有一束光,一束淡蓝色的光,照在舞台中间,照在女儿的身上。女儿背对着台下,纤细的手臂伸向左侧前方,双手合十,头微扬,身体向前倾斜着——俨然一个“舞者”的造型。她的头和婀娜的身姿,随着音乐的旋律慢慢地、慢慢地转向台前的观众。长袖起舞,我看到了女儿那千媚百转的眼神中,有着无限的深情厚意。
我对那个坐在火车上,即将开始新的生活的男孩子说:这是小白鸥用她最热爱的舞蹈,为一个少年时代的朋友送别演出。此时此刻,我相信女儿的心里也一定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