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18岁那年的冬天,很冷。母亲病了,想吃油条。
摸着黑儿,我穿上厚厚的棉大衣,一个人拐过街角,朝一家小饭店走去。到那儿时,饭店的墙根儿下,黑糊糊地已排了长长一溜的人。现在年轻的女孩子怎么也不会想到油条竟会紧俏到这种程度,那是在一切都凭票供应的年代。
挨我身后站了一个高个子男人,眨眼工夫随后又站了很多人。
很寂寞。
很冷。
街道两旁的大树在黑暗中凝固成了一个个森严壁垒的雕塑。街上零星地走过几个早起的老人。
因为害怕饭店刚开窗板时人群里那种鼎沸的骚动,我扭头望着身后的那个人,怕他转眼会像猛虎一样冲上去,又像头一天那个男人把我挤到外面一样,空兜回家去一怀冷风。
人群里有人打起呼噜来。有人跺脚,有人骂娘。
“哈——真冷!”我缩着肩,其实我没必要说出这句话来,但我只想和他聊聊,我想这样也许会好些。
“今天早晨有寒流。”他说,说完点燃了一支烟。
噢!——我相信任我怎么说,听到我这个故事的朋友也不会信的——真的,我从不曾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浑厚,深远,有很浓的膛音和磁性。这声音深刻地震颤了我,它既能给人带来一种力量,也能带来一种很温柔的感觉。
他一定很英俊、很洒脱,他或许是个播音员吧?我尽量仰头望他。天色依然暗,朦胧中能见到他穿着一件黄军大衣,高高竖起的毛衣领子遮住了他下半部的脸,他腋下挟个盆,手里的烟明灭闪烁,吸烟时我看到他有着很重的浓眉。
“月亮还没落呢。”我想听他说话,于是我又在说。
“有时太阳升得很高了,你仍会看到月亮,只是清淡些罢了。”
他真的一定很美。沿着他的声音我不由地任思绪贮满了这冷漠的早晨。
人越集越多。
窗内开始有响动。
依旧只开了那个一尺宽的小窗。
人群开始海浪似的波动着,后面的人急剧朝前围拢来。
服务员从里面探出头喊道:
“站好排,加塞儿的不卖啊,再挤关门了,不卖啦!”
一个穿蓝棉袄的人挤到前面说:
“来,来,让开,让开,我负责维持秩序。”他开始有力地将一些从后面围拢过来的人群,向外推搡着。一个女人高声叫道:
“干吗,干吗,我原来就站在这儿了,你看清楚好不。”
又一个男人被他揪着脖领子拽出去了。但是当他再次挤到小窗跟前儿时,手里已拿着热乎乎的油条出来了……
在后面那个男人的有力庇护下,我顺利地挨到窗口。当我买完七根时,筐里只剩下五根了。我必须等着,好凭借着高个子男人的力量冲出这重重的人群。这时从他身后挤出了一声苍老的叹息,借着他身后的灯光,我见到了那个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被挤得几乎扭曲了。高个子男人伸出的手滞留在半空。
“买不买?”服务员嚷道。只见他猛地转身朝外涌去。我已无暇顾及那五根油条的命运了,和他一起冲出了人群。
风声里,他拐过了另一个街角,步子迈得好大呀,我追了上去。其实我不该追,我没必要追,但是我很执著,我希望把我的油条分给他两根。站定他面前时,我发现天已经彻彻底底地亮了。寒冷的天气,使大地显得有些雪样的惨白。
喘息息的,我又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整个右半部脸,密集着针线缝过的绛紫色的疤痕,我为之颤然。他是个军人吧?是个知青?是个社会闲散人员?他或许能有三十岁吧?何以会有这样的脸?许多个问号在那一瞬间,接踵而来。看着我惊讶的样子,他笑道:“害怕了吗?”说话时,他的头低着,眼睛向上撩着,像逗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妹妹。我低着头贴着他的胳膊走了过去,依旧拐过了我来时的街角。我不知道他朝哪个方向走了,还是依旧站在那儿。
——或许我不该追上他。以至过了很多天,我每拐过那个街角、走过那家饭店时都这样想。
……
如今那个小店已经不在了,那趟平房盖起了高楼,小街拓成了宽阔的水泥路。商店的各种食品琳琅满目,人们的日常消费品越来越丰富,油条在人们的生活中,也没有了往日的紧俏。我也从18岁长到了30岁,经历了这个年龄所该经历、或许不该经历的一切,当我猛然再忆起那个冬天的早晨和那高个子的男人时,我就想,要是那时候我就是现在这个年龄,或者那时候就能想到现在这个年龄所能想到的一切,也许在我追上他的那一瞬间,我会告诉他:“这是一个很温暖的早晨,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
……
我说不清这句话是书里写的,还是在我记忆里回想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