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玉是我童年时的朋友,是一个勤劳、善良而又快乐的女孩儿。11岁时,她随家人搬迁到了农村。岁月匆匆走过,而今每想起她,记忆这面镜子,都固执地将她定格在30年前小时候的模样儿。
小时候我家住在宝源路附近的平房区,一个大院住着二十多户人家。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家家都有四五个孩子,多的人家有七八个。几乎每家都一样,父亲上班挣钱养家糊口,母亲在家操持家务,日子都算计着过,非常节俭。
在这个大院里,我家的经济条件,远比香玉家好得多,因为我父母都有工作。母亲六岁就进了学堂,也许是因为有文化,也许是因为父亲在街道办事处工作,安排工作方便些,这一点我说不清楚,总之母亲就职在一家服装店。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一家三口生活富足,吃穿不愁。香玉家正相反,他的父亲因倒卖东西,被判为投机倒把分子,收审几个月,出来后没了工作。香玉兄妹五个,还有父母,共七口之家,却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可能是因为他父亲的名声不好吧,父亲不太赞成我和香玉在一起。香玉父亲的脾气很古怪,即使没了米下锅,每天晚上也得喝上二两小酒,喝完酒后,就拿老婆孩子撒气,谁也劝不了,从妻子到儿女挨个儿地打。后来为了生存,他的父亲一不做二不休,天天到江里打鱼,走东院串西院地去卖。那时候,嫩江没有这么大的污染,江里什么鱼都有,但是他的父亲只下网捞一些巴掌长的小鱼儿,三角钱一斤,倒也维持了一家人的生活。那个年代不允许倒卖东西,他父亲便经常被派出所传唤去。家穷,一年四季也见不到荤,若是谁家养的猪、鸡死了,就会扔到大院垃圾堆里,她父亲也不嫌弃,捡回家,洗洗涮涮,扒了皮,就着小酒喝上几天。
我和香玉是同龄,她的个子比我矮些,长得也很瘦弱。但一双眼睛特别灵活,笑的时候有两个小酒窝。即使艰难的生活,也没有改变了她的天性,说话时总是美滋滋的,特别爱笑。
在大院所有的孩子中,我和香玉是最好的朋友。那时我家每个周末晚上,母亲都包饺子,一到这时,我心里就像长了草似的。匆忙吃完后,悄悄地到碗架柜装一小碗儿饺子,偷偷地把香玉约出来,站在背风的旮旯里,看着她香喷喷地吃完,就别提我心里有多惬意了。
那时候,不管家家什么状况,日子都比香玉家宽裕。香玉家在大人们的眼中,总觉得是吃了这顿没下顿,尤其是她父亲总到垃圾堆里捡些死猪、死鸡吃,院里的人便难免要低眼看这个人家。香玉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她总是低着头避开大人们,那一脸欢快的笑,只有和我们在一起时,才看得到。
香玉在家虽是老小,她也和几个哥哥姐姐一样,要帮父母干很多活,不像我们整天满院子里耍。香玉家常年不买煤,每年冬天靠姐弟几个到江东砍柴用以取暖。香玉说在江东砍柴饿了时,就拿出从家带的玉米面窝头儿,每咬一口,上面都会清晰地留下牙齿咬过的白茬儿,这是她在香喷喷地吃着我从家里偷出来的饺子时告诉我的。她还说到江东砍柴,必须要走冰冻的江面,被白雪覆盖的江面和大地连成一片,走在上面,就像走在白色的草原上。
香玉经常一个人去捡煤核儿。捡煤核儿的年代现在离我们真的太远了,以至于人们无法想象一个女孩儿,走在大街上,手拿着炉钩子,胳膊上挎着篮子,该会是个什么样子,而那时,这是香玉留给我们最深的形象。香玉捡煤核儿的地方靠近火车道,那是一家工厂专门倒炉灰的地方。火车道的下边是一片开阔地。一年四季的兴衰,香玉都能看到:草绿了、花开了、蝴蝶飞来了;树叶黄了掉了、花儿枯了落了、燕子飞来又飞走了……香玉童年的日子就是这样挎着篮子,随着季节的风一天天地走来又走去……
虽不常出来玩儿的香玉,对一些礼节,却是很看重的。我们小的时候时兴拜年。大年初一,从早晨到上午10点多,孩子们成帮结伙地一家家地拜,每次香玉都胆怯地跟在我们后边。童年的我们已能看出眉眼高低,明显感觉到那些大人待香玉远不如对我们好。有一次到非常刁蛮的张婶家拜年,香玉进去时,就有些手足无措,一个劲儿地往后躲。等我们逐一行过礼后,张婶斜视着香玉,以至于香玉有些心慌地边向后退着,边行着礼,谁知脚被凳子绊了一下,一栽歪,一屁股就坐在了放在地上的饺汤锅里。在大人、孩子们的嬉笑声中,香玉逃也似的跑回了家,屁股全湿了,饺汤滴落了一路。也许是因为大人们不公平的眼神和举止,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儿伤了她的自尊心,转年的春节,香玉只是远远地望着我们东家西家地蹿腾。
不管别人怎么看,童年的香玉在我的心中却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儿。那时候平房大院,经常会停着马车,一停就是一半天。望着马咔哧咔哧地嚼着草料,常常会勾引起孩子们挑逗它的欲望。我们用随手捡起的草棍儿、芦苇杆儿捅着马的眼睛、鼻子,或者摸摸马的肚子。那天我们正围着那匹老马玩得开心时,只见马突然抬起了它的后蹄儿,香玉一下子就推开了她身边的荣儿,而当香玉再要向旁边跑时,那马转过头来,照她的前额咬了过来,当时香玉的额头鲜血直流。这30年来,我下过乡,进过工厂,或多或少也去了很多地方,听说了很多事情,却一直再也没听到马能咬人的事儿,但童年的我却是亲眼看到了。那个叫荣儿的女孩儿现在在一家医院工作,我向她提起香玉时,她已一片漠然,不记得她童年的生活中,曾有个叫香玉的女孩儿。而留在香玉额头的那块伤疤,30年后,却是一同被定格在了小时的模样儿里。
后来文革初期,我父亲被关了起来。院里的大人们不让那些小伙伴到我家来,我的自尊心也很强,主动远离了她们。香玉在找了我几次都被拒绝后,她再也没来。
1968年的大年三十,是我家过得最冷清的一年。没有客人,没有鞭炮声,甚至没有糖果和往年的四菜一汤,早早地我们就躺下了。可是当初一早晨,我推开家门,突然发现在门把手上掖着个小纸包儿,里面是那个时代女孩儿们最喜欢的两条粉色的头绫子,纸上写着“香玉”。我兴奋异常,当时这头绫子一条是三角钱,香玉的礼物,无疑相当于家里要卖掉两斤小鱼儿才能换来,贫困的她又是怎样攒下的这笔丰厚的资金呢?
一个孤独的孩子当她知道有朋友在惦念,那种幸福感,无以言表。
我们真正的友谊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她和我一样,喜欢看小说,还喜欢背着家人写日记。她说她特别地盼着长大,长大了,就能离开家,离开父亲了。她总是喜欢在家门上挂个小黑板,趁父亲不在家时,把自己扮成老师,腋下挟本书,很庄严地走到黑板前,轻咳一声,说:“同学们,上课了。”
然后转回身在黑板上故作潦草地写下:“第一课分析段落。”于是我们便起哄道:“为什么总是那几个字呀?”那时我们已经上三年级了。
有一天她来找我,刚哭过的样子说:“我家要搬走了,搬到农村去。”
我当时非常惊慌,我并不知道农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但是我断定那里一定很寒冷、很荒凉。我对她说:
“你不能去,一辈子在农村,将来怎么办呢?”
现在想来,那时候我们才11岁,11岁的年龄哪里知道一辈子有多长、有多远呢?哪里知道一辈子又是怎么回事儿呀?香玉的眼里溢满了无望的泪水。
第二天早晨,等我到她家时,已是人去屋空,那块小黑板也被扔在了角落里。听她家对门的邻居说是夜里10点多,他的父亲赶着马车搬的家。后来我才知道是派出所强行让他们搬的。
至于搬到哪儿,大院里没有人知道。
童年和少年在懵懵懂懂中过得飞快,日子一如从前。那些大人每当在垃圾堆里,再发现谁家扔的死猪、死鸡时,就会念叨香玉的父亲,而香玉,大人们逐渐地忘记了她的模样儿。
我经常会在玩得很开心的时候想起她,很惦念她,不知道她还上不上学,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后来我家搬出了那个大院。高中未毕业我就下了乡,来到了真正的农村。看到村民们拮据的生活,想到香玉也一定很苦,心里便有一种莫名的感伤。返城后我又上了大学,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里,与相爱的人坐在茶座或酒吧里,听那动人心弦的音乐。大学刚毕业就结婚,有了孩子……
香玉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
30年后的一天,向来有着好记性的母亲,突然对我说她在市场看到了正在卖菜的香玉,而且是几天前的事儿,母亲惊喜地和她打招呼,她却很木然。母亲说她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儿,头上有块疤。于是我一遍遍地从市场的东头走到西头,看完了这边再看那边,我却没有找到她。
去年春天,我和电视台的记者,去农村调查一个因家庭暴力显些使妻子丧命的事件。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被打的妻子竟然是香玉的姐姐。在那儿我了解到了香玉走后的一些情况。
香玉走后再也没有上学,16岁时,父亲强迫她嫁给了一个家里很有钱的酒鬼。她曾逃过婚,被抓回来后,她便老老实实地跟那个男人过日子。姐姐说,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后来在院外闲坐时,学会吸烟的香玉,不慎将烟头扔在了柴垛上,大火连烧了几家的柴垛和院落,她受到了生产队的处分,扣除了当年的所有工分,还挨了丈夫的毒打。再后来她精神错乱,跳进了村外的小河,小河的水不到两米深,但她却淹死在了里面。生命从海洋登上陆地,不知道精神已经错乱的香玉,是不是冥冥中还有一个清醒的意识,从哪里来,归于哪里?抑或是她情愿相信没有此生,她的家依旧是水里?
她的丈夫在香玉死后,又和一个农村女人结了婚,香玉的一双儿女都已二十四五岁了,没有结婚,还和祖母生活在一起。香玉死了已有十年了,我不知道她做母亲后的样子,所以每想起她,还是那个童年的女孩儿……
我回家时告诉母亲,她在市场看到的不是香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