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的二胡
父亲坐在老屋后院的梧桐树下,摇头晃脑的拉他那把破旧的二胡,琴声悠扬,父亲唱的,正是老辈们爱听的那段《刘三姐坐寒窑》。我就是被父亲的琴声牵引着,失魂落魄的走近戏场子的。
戏场多设在村子的祠堂里。高坡处,一张方桌,几条长凳,戏棚上那盏吱吱燃亮的汽灯,隐隐的映照出戏台上演员的演员的身影。当一阵阵哴哴呛呛的锣鼓琴声,从村头由远而近的飘进我的耳朵时,我就知道,村子里的戏班子,又要开始唱大戏了。于是,捧在手上的饭也顾不的再吃。叫一声“听戏去喽!”,把碗一丢,抗起板凳,风风火火地往外跑。
戏场上,伢子们早就抢好了位置,扬起小脸,踮起脚尖,目不转睛的盯住戏台。一出戏,唱到精彩处,一弯残月,就已悬挂在村口的柳梢头了。
父亲二胡拉的好,就在村子里的戏班里担任琴师。我七八岁的时候,戏班经常在村子里演出,戏一唱就是十天半月。逢戏收场时,我就会偷偷地钻进演员的化妆棚里,看演员卸妆。戏班里,有一个叫二魁的,是村子里六爷的孙子。读书不起,就早早的进了戏班,跟我父亲学二胡。二魁胡琴拉的用心,每次戏班子唱完了戏,他就一个人蹲在棚里,叽叽嘎嘎的拉起刚学会的曲子。那时,我听的最多的就是二胡独奏《白毛女》还有《小寡妇哭坟》了。和二魁在一起久了,慢慢的也就学会了二胡怎样调弦,定音,换把。渐渐地喜欢上了二胡。等到戏场收场,我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的摘下父亲挂在壁上的二胡,叽叽嘎嘎的拉了起来……
我小的时候,身体瘦弱,经常生病,长得豆芽菜般身材的我,嗓音却出奇高亢激昂,每次听完戏,我就喜欢模仿戏里的人物,特别喜欢戏里的武生和黑脸。有一次,我坐在老家的院子里,一边拉父亲的那把二胡,一边慷慨激昂地唱起了豫剧选段《审诰命》,远在村东头的当赤脚医生的朝卿叔,也跟着在离我家几十米的院子里高声迎合,一边唱,一边自言自语:“了不得,了不得!这孩子天生的红脸腔,比县里剧团的刘宗河唱的还好哩!”刘宗河那时就是县里剧团有名的红脸演员,人都称他做“红脸王”。能得到村子里有权威的朝卿叔夸赞,并把我和时下有名的红脸王一起比较,我一下子便变得自信和得意起来,于是,我的声音便在院子里起激荡起伏,荡气回肠了很久。一次,朝卿叔就对我父亲说:这孩子,天生的是个唱戏的料,干脆,让他学戏得了!
父亲最终还是没让我去戏团唱戏,十三岁的时候,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镇重点中学,父亲是在我上中学的第一年去世的。父亲去世后,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也很少去碰父亲挂在壁上的那把二胡,院子里,再也听不到我高亢激昂的声音!如今,我做起了教书育人的职业,我远在天国的父亲,也许,他还以为,他的那个黑瘦的,喜欢拉他壁上二胡,喜欢唱红脸腔的那个小儿子,说不定,现在真的成了戏团的名角了呢!
二 父亲的油磨
父亲的那盘油磨,已经很旧了.它孤零零地躺在老屋檐下.铁青色的磨身.中间被轧得凹下去,像一个偌大的菜盘.磨盘下,支着三块石头,沾满了暗绿色的青苔和漆黑色的泥土.风雨剥蚀.岁月沧桑.老油磨已变的斑斑驳驳.
母亲说,这油磨是祖父在世时留下的了.那时祖父曾是小城一名颇有名气的厨师,我的父亲十二岁时便开始推麻油.那时父亲还没有扁担高,却挑一副油挑,颤悠悠地走进小城.油棒"梆梆"的敲着.突然间就又长长地喝一声:"卖油喽---".那时只要听到父亲悠长的吆喝,老人们便拎个油瓶,媳妇们便端了盆芝麻,伢子们也尾巴似的跟在后边,奔跑着,欢呼着,小巷便开始变的热闹起来.父亲总是笑迷迷地,一只手接过芝麻,另一只手开始摸那挑子上的油端.不慌不忙.
小时候,我常常爱在那盘老油磨下,看父亲推麻油.时不时帮父亲赶那头用布蒙上眼睛的灰褐色小毛驴.油磨四周的地上,开始布满一圈一圈细细的灰尘和清晰的驴蹄印儿.小毛驴"得儿得儿"的转着.老油磨"吱扭吱扭"的响着.那响声,不紧不慢.深沉而悠长,像一首古老的歌,絮絮的诉说着岁月的风风雨雨.油磨上,芝麻渐渐变成粉末,泛成金黄.飘出浓香.我的父亲就坐在油磨前,笑迷迷地.打量着油磨.
在我的记忆里,老油磨曾几度丢失.终被父亲找回.父亲说这油磨是千万不能丢失的,我清楚的记得父亲说那话时一脸凝重的表情.那时父亲已患上了严重的肾病.全身浮肿,走路亦气喘吁吁.他终日拄一根棍子,斜斜地倚在老屋门前,像一株干枯的老树.老油磨就静静地躺在屋檐下,乌黑的磨孔,像一双深沉地眼睛.默默地注视着饱经沧桑的父亲.
父亲去世,已经多年.那年春天,我回家探亲,一眼就看见屋檐下那盘斑斑驳驳的老油磨.恍惚间.我又似乎看见了父亲,听到了那"吱扭吱扭"沉沉而悠长的歌儿了.
2023年10月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