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下山
韩春山
自离开家门那一刻,我就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迈出的每一步,都像在空中飘着。开始时王丽娟还只是偶尔上来牵我一下,后来干脆挎起我的一只胳膊,直到把我扶上列车坐好。随后把我的头揽入怀中,轻轻地抚摸着说,一切会好的。旅客拥挤着一边放着行礼,一边把目光朝向了我们,他们一定认为我是个身体出了状况的人。列车缓缓动起来。我感觉自己在向着无限的虚无进发。
父亲开门,那张熟悉的面孔除了增加不少皱纹外,先多了诧异,接着是威严,让我感到陌生。我心如针扎般隐隐作痛。三年了,曾经的慈祥在父亲脸上没有看到!
这是我同事王丽娟!王丽娟看我一眼,稍做迟疑后,忙转头冲父亲露出笑脸。其实王丽娟的笑始终是挂在脸上的,只是又加深了些。她想要张嘴,并且从她绷着的嘴唇就能猜测到她将要称呼的内容,这也是我担心的。好在父亲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回家也不提前说一声!父亲面孔突然凝重了很多。他把这句话甩在了身后,独自进屋。我和王丽娟对视了一眼,随父亲身后进屋。屋里的布景是存在我记忆中的老照片,每一眼都提醒着我过去的时光,时光里有家人的欢喜,有生活的琐细。
一股米香从厨房飘出。父亲先我们坐下,拿起翻扣在茶几上的书,翻看了几下后又把老花镜拾起戴上。我很忐忑,看着父亲的举动,还把眼角不时地扫向厨房。除了米香不断飘出外,再没有其他动静。
打算在家里呆几天?父亲眼睛并没有离开手中的书。
哦, 我们打算明天走。我说。
北京有个产品展销会,我们顺便回家看看您。王丽娟说到最后的“您”时加重了语气。
如果不是展销会,你还不回来了?!父亲把书扔到茶几上,抬眼望着我。走可以,带上雅兰一起走!父亲两鬓几根粗壮白发不停地抖动着,在配合着他的强硬语气。我不敢对视父亲的目光,慌忙低下头。
叔,我们是去参加公司展销会,带上外人怕不合适吧?
我看你才是外人,这是我们家的私事,我让这小子表态,带还是不带?父亲双目圆睁。
气氛陡然紧张,我继续低着头,大脑在快速运转,想着应急对策——父亲好像知道了所有秘密。桌上的老年机响起来:
爸,电饭煲里的粥煲的差不多了,记着别忘了关电源,睡前把大门关好。奶奶想我了,明明是她叫人打的电话,说身子不舒服,这会儿又不认了。既然来了,我在这里守她待一宿。
我听出是雅兰的声音。雅兰从小由奶奶看大,隔三差五常去乡下看奶奶。我肯定了进门后的猜测——雅兰没在家。见不到雅兰,事情也许会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如果见了面,我有可能收回自己的决定。
父亲从厨房回到客厅。爸,等开完展销会回来再说吧。我怯怯地说。父亲的目光停留在茶几的某个地方,沉默良久。我等待父亲随时会用更激烈的语言回击我。最后,父亲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起身去他的卧室,边走边说,饿了厨房里啥都有,明早走时把门关好。父亲的语气已没了先前的激昂,而是增加了一种悲怆,悲怆得近似哀鸣。这种哀鸣又一次扎入我的心肺。
我和王丽娟没了食欲。怕惊扰父亲,在悄无声息完成洗漱后,发现父亲卧室门底部还透着一丝光亮。我想等王丽娟睡下后找父亲沟通,或用谎言安慰父亲,或向父亲倒出实情,以得到父亲同情和宽恕。实在拗不过父亲,我就和眼前这位女人分手,这也是我早就想过的方案之一。
王丽娟到母亲屋子转了一圈后说她胆子小,改到雅兰的卧室睡。
敲了几下父亲的卧室门,屋里不见动静,我轻轻喊了声“爸”。爸隔着门说,我们没啥好谈的,认不认这个儿就看你今后的路咋走了。我站在门口,停了片刻,等来的是父亲的一声长叹。
我轻轻走进母亲生前的屋子。母亲一生爱美,屋里挂满了母亲不同时期的照片。
父亲爱读书,喜文史研究,书籍曾经遍及家里各个角落。为此,选新房时,母亲提议要有父亲一间书屋,父亲要为母亲设置梳妆台。根据家里经济状况,父亲按揭挑选了一套带小院的多居室住房。这样,兼顾了父亲阅读和母亲梳妆。
梳妆台上方悬挂着母亲怀我时的照片,她右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左手插腰,头稍左转,脸上挂着微笑。后来听母亲多次说起父亲拍的这张照片:怀着孩子拍照是母亲的主意,她想早早体现出三口之家的幸福,就和父亲商议,要为孩子每年拍张照片,见证下一代幸福成长。我抚摸着母亲的遗像,心里想着今后有可能再也迈不进这个家时,悲哀再次袭来。梳妆台上,摆放着那只画有鬼谷子下山图的青花瓷酒瓶。瓷瓶摆放在母亲照片正下方,瓶口下端有一缠枝牡丹,中间为鬼谷子下山图。鬼谷子端坐在一虎一豹拉的车中,身体微微前倾,神态自若,超凡如仙,表现出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神态。车前两个步卒手持长矛开道,一位青年将军英姿勃发,纵马而行,手擎战旗,上书"鬼谷"二字。一行人与山色树石构成了一幅壮观而又优美的山水人物画卷。整个青花纹饰呈色浓艳,画面饱满,疏密有致,主次分明,浑然一体。
父亲一生崇拜鬼谷子,尽乎痴迷。人不能及的谋略,通天彻地学识,卓绝智慧。父亲曾经希望我学文,将来能成鬼谷子那样的全才,我却对数字更感兴趣。有关鬼谷子的资料,母亲也帮着搜集。这瓶酒就是她为父亲买回来的。父亲舍不得喝。母亲说,把酒喝完,留下酒瓶就可以了。那时母亲已是胰腺癌晚期,这是为父亲买回的最后一瓶酒。
我把给父亲带回来的两瓶米酒和一些保健品放到了母亲梳妆台上,看父亲这态度,还是待我离开家后他发现最好。
王丽娟悄无声地过来,她似乎也对画面起了兴趣,看了会儿说,鬼谷子下山救爱徒于危难,咱们这次可是为你老赵家的千秋大业。他为齐国,咱们为小家。说着拽我去休息。我随王丽娟来到我和雅兰曾经的卧室。上床,解衣。屋里陈设依旧,我和雅兰的结婚照被王丽娟挂的衣服遮了起来。每件摆设都似在我心上扎一次。我脱掉外套,蒙头钻进被子。被子里散发的幽幽香味,像想起小时候母亲熬的玉米粥那样,温馨甜密。雅兰的影子钻进来,在这张床上初做女人的懵动和娇羞,与王丽娟的疯狂与浪漫相比,就像白酒,一个绵软,一个浓烈。王丽娟一个翻身,胳膊搭在我身上,并顺势把我搂进怀里。我害怕在这样的夜晚,在雅兰床上与王丽娟苟合,身子一阵阵惊悸。王丽娟感觉我身体的异样,她试着要为我脱掉内衣,被我把手按住。她娇慎地哼了一声,给了我一个后背。
夜空里,父亲的、母亲的、雅兰的,愤怒、哀怨、愁苦,一张张面孔砸向我。
你怎么出汗了?王丽娟眯瞪着眼睛问了我一句,又接着睡去。预判着今后发生的一切,并不断否定着可能出现的结局。终究是亲生父亲,儿子所做的事父亲早晚会理解的……
天还没亮,我就被王丽娟叫醒。她说,你的心咋这样大啊,夜里还打起呼噜,哪个事也赶不上今天事大,晚了点看爸妈咋收拾你。
我不想和父亲道别,返回时还要面见父亲,我要摊牌。
走到院子里,发现父亲已背对着我们坐在那里,黑影里就像一尊雕塑。
爸,您起这么早?我的声音依旧怯怯的,在揣摸着父亲这一举动。
把你们的东西拿走,不要打扰了你的母亲!父亲坐在那里依旧未动。
爸,这是给您……
我再说一遍,赶快拿走!父亲用手杖敲打着地面咚咚直响。我在踌躇,王丽娟迅速进到母亲房间把东西拎出来。父亲的态度,让我担心这样一走以后该怎样返回这个家。王丽娟挎起我胳膊,几乎是把我拖出家门的。
列车早已驶出鲁北平原,向着陌生地进发。田野里还看不到一点绿意,两只灰喜鹊大概是为争夺那根水泥杆顶端地盘在上空缠斗着。不远处的蔬菜大棚上,有人正卷起上面的保温草席,草席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停止了滚动。有女人跑来帮忙,我等着那女人的帮忙取得效果,看到草席再次动起来,列车的速度没让我看到。我收回目光,身后座位上,有人在谈论美国总统特朗普的首习经济顾问科恩突然辞职后,对华盛顿整个执政团队的影响。我想到了对中国经济有没有影响,继尔又想到对达妮公司有没有影响。想起王丽娟,想起现在……思绪又回到现实中。我闭上眼,想极力理清当下,我感到自己被绑架,已失去驾驭生活的自由,自己和家里牵着的那条线正在被奔驰的列车越拉越细,我不想与以前的日子彻底告别。我不奢望生活的重生,而是希望过去的生活能得到一种延续,那怕只是眼前的苟且。这种苟且,也只有在那条线没有被拉断之前列车能停下来才能看到希望。能让火车停下来吗?想起这,我睁开微闭的双眼,看着斜对面正在剪修指甲的王丽娟,她也正抬起头来。
多睡一会儿吧,这几天赶得太紧。眼前的女人总是在我焦渴时送来甘露,但我却越饮越渴。我忽然想起国内某知名作家最近发表的一篇小说,名字叫《轻柔的毒药》。这本是香水的一种品牌,却能引领着男人一步步走入温柔之乡,直至无法挣脱。王丽娟是那瓶香水吗?
和王丽娟相识于五年前。大学毕业后,我考进本市一家事业单位,想守着退下来的父亲过平淡日子(那时母亲刚刚去世不久),通过朋友介绍娶了同样刚刚大学毕业在家待业的雅兰。雅兰文静少语,对我和父亲很体贴。全家收入虽不高,但生活安逸。父亲一次意外骨折打破了这种安逸,雅兰辞掉了刚刚找到的工作,父亲住院花掉三万多,我薪金微薄且有房贷,生活一下子陷入困境。这时有朋友劝我去南方发展,我是学软件开发的,到了那边一定有用武之地。我心有所动,雅兰和父亲的支持让我没了后顾之忧。
八月的广州,太阳白花花的。我穿梭于闹市中,反复地碰壁,逐渐消蚀着我的激情。五天后,我站在天桥上,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助,我开始想念雅兰和父亲。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幢楼上“达妮科技”四个字,在杂乱的光线反射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想自己的归宿也许就在那里。
踏进门厅第一眼我就看到了正在和工作人员交谈的王丽娟,从服饰到气质我猜她应是管理人员。简单交谈过后,她把我带到人力资源部。达妮公司是针对金融系统开发芯片软件的,和我所学专业正好对口。就这样我暂时在达妮站住脚。后来了解到公司法人代表是位美籍华人,也就是王丽娟的姑妈。平时公司业务全由王丽娟打理。
半年里,我仿佛找回了自己,除了吃饭睡觉外,我把所有时间全部用在了产品研发上。这不仅是为巩固自己在公司的位置,主要还是对软件开发的兴趣。半年后我升任业务主管。当我把半年十万元薪金寄给家里时,我感受到了自身价值。因为那是我过去上班五年工资总和。我想雅兰,想父亲,想回家看看。面对公司繁忙的业务,我不忍心向公司请假。雅兰电话中嘱咐我要好好工作,不要牵挂家里,一切有她呢。
王丽娟很美,因为半年后我感觉到了她的存在。
升任主管后,和王丽娟交往多起来,从产品研发到市场拓展再到公司发展前景,我俩经常在一起探讨。期间她从不打断我的发言,她的归纳又言简意赅,主题鲜明。有时聊着聊着就忘了下班时间,她会让我陪她一起吃饭,我俩的距离在慢慢拉近。
吃个苹果吧,喝水多了涨肚子。王丽娟看我似睡非睡的样子,就把刚刚削好的苹果递过来。我咬了两口,又还给她。不知何时起,我在王丽娟面前变得任性,是含有那种依赖成份的任性。王丽娟娇嗔地撇了下嘴,把半拉苹果接过去。我再次眯上眼睛。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也与苹果有关。春节将至,离开家一年多了,我在做着回家的准备。王丽娟说,你和我出趟差,完事你就走。当时公司正和邻省一家国有银行洽谈业务,几轮下来,对方在产品安全性方面认为我方谈判人员的讲解太牵强。这样王丽娟想让我这个负责研发的业务主管亲自出马会更有说服力。临行前她还开玩笑说,如果洽谈顺利,公司会多给我一周假期。
洽谈比预期的顺利。只是在产品价格上比先前调低了0.2个百分点,这已在王丽娟授权范围内。晚上的庆功宴喝得都很尽兴,我从未喝过这么多酒,因为一想起马上就能回家,就能见到一年多没见面的雅兰和父亲,心里高兴。
王丽娟是在醉态中由我搀扶进房间的。想转身离开时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让给她削个苹果,我只好下楼去买。等我返回房间时,她已经沐浴完毕并换上了睡衣,披散着头发斜靠在床头上假寐,淡淡的香气充斥着整个房间。
王总,买回来了。
给我削好,就这样伺候你的上司吗?
王丽娟没有睁眼,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她过去在我眼里始终是素女形象,从没像今天这样。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时,她睁开双眼,然后挺直腰,酒力全消。
赵大强,知道今天你犯的错误在哪儿吗?王丽娟一边吃一边把玩着手里的苹果,她并没有看我。
我呆愣在那里。洽谈很顺利,王丽娟一个晚上都很高兴。怎么现在出错了呢。王总,我真想不出,请你明示。
你再想想。王丽娟继续重复着先前的表情和动作。我使劲想着,首先想到的是大半年薪金还没有发给我,这个女人是不是要卸磨杀驴,想敲我一下。看我没了反应,她干脆打开电视,看了起来。我用手挠着头皮,想着拿不到薪金的后果。父亲来电话说,那十万块钱他全交了房贷,再有十万就能全部还清。以后生活也就没有压力了。这万一……
就在这时,我发现王丽娟在偷偷瞟了我眼后,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更是坠入云海。
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
你先把门关上!王丽娟严肃起来。我意识到后果可能很严重。
你知道0.2个百分点意味着公司损失多少吗?
我一听这,心里明白了。忙说,王总,这0.2个百分点可在你的允许范围内,你不同意,我哪敢啊?
我说过吗?拿来我看看。
你这是……
我愤恨至极,但“无赖”俩字没敢说出口。
怎么样?无言可答了吧?怎么惩罚你呢?王丽娟说着下床,凑到我面前,脸几乎贴到我脸上,一股脂粉香让我感到厌恶,我紧咬下嘴唇,一言不发。
呵,你还来气了。王丽娟笑出声,然后踱到窗前,盯着外面的夜色看。窗外,灯火绚烂,我感觉到这绚烂下不知有多少阴谋和欺诈——这个婊子是在算计着我全年的薪金她要扣掉百分之几。
她转过身来,看我一动不动的样子说,真没看出来啊,赵大强的站功还不错。这样吧,今天罚你站到天亮,明天咱翻篇。说完,她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顺势躺在床上并扯过被子盖在身上。我憎恶地望着那团在一起的丑陋被洁白盖住。一个愣神,忽见她一把把被子掀开,跳下床后猛然扑到我的身上,王丽娟喃喃地说,你就是个傻瓜,大傻瓜,我咋就喜欢上你了呢。说着把我往床上拽。我明白过来,带着一种报复心态,抱起王丽娟,一下子扔到床上……
列车员午餐的吆喝声让我睁开眼,发现王丽娟正微笑着看我。她好像也在回忆起宾馆的那个夜晚,脸上现出两朵红晕。我感觉她是用猎人的眼光在欣赏战利品。列车员推着餐车从拥挤的过道里走过来。
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我摆了摆手,又把眼睛闭上。
那个春节,我带着对雅兰的愧疚回到家里。王丽娟给了我二十天假期,比规定多出十天。除了奖励我对公司的贡献外,我认为还有对我身体付出的一种补偿。我对雅兰热切的眼神有些不适应,我尽量躲避着。家里的一切对我来说变得都很陌生。年三十晚上,我望着父亲美滋滋的笑脸,看着雅兰忙前忙后的身影,我有了春节后不想再回到那个城市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父亲的话语冲散了。
父亲端起酒杯说,可惜你妈没这个福份,走得早了点。我和雅兰沉默。父亲又说,大强,你知道老爸每天在公园里和别人比什么吗?我抬头望着父亲,等待他回答。父亲又喝了一口,放下酒杯后拍了我肩一下,大声说,我赵永福和他们比儿子!你看你张大爷的小祥,那可是学生物制药的,却去了畜牧局工作。他爸今天说看好了这个小区的楼房环境好,明天说又看好了那个小区的风水好。说了半年,也没见有动静,有一天你张大爷酒后说了实话,不是不买,这首付都凑不够啊。还有你李妈家的二小,离婚两年多了,现在还漂着。他妈提起二小就叹气。我说爸,人各有志,人家以后发展并不一定弱。父亲摇头。
我现在唯一不满足的是还没抱上孙子,你们俩要抓点紧啊。我和雅兰对视了一下,没接父亲的话。我在自豪着父亲的自豪的同时,和雅兰悄悄规划着我们的造人计划。
年初六我接到王丽娟电话,让我第二天务必赶回公司,要赶在全国人民上班前拿出一份新产品研发报告,姑妈要带回美国去。我的假期被中断。
我不敢怠慢,匆忙收拾行李,只是父亲提出的要求怕难以完成。节日期间大量饮酒,让我们的造人计划安排到初十以后。我安慰雅兰,等公司忙过这阵子,我专为造人而回。雅兰说,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忘了这个家。和雅兰匆匆一别直到今天,三年多的时间,我没有见过雅兰一面。
列车突然几个制动,打断了我的思绪。王丽娟匆忙上前扶住桌子上为我要的咖啡。行李架上箱包掉下来,正好落在我头上,我伸手接住,包内的物品倾落在桌面上,还砸到王丽娟扶着的咖啡杯上,咖啡溅出,喷了王丽娟一身。待列车平稳后,王丽娟才从弓着腰的稳固姿式中解脱出来。我在胸前散落出的物品中发现了鬼谷子下山瓷瓶。我顿感事情有些麻烦:你怎么把它也拿来了?正在收拾桌面的王丽娟抬头看了一眼,吃惊的说,我也不知它是怎么混进来的。我盯着鬼谷子,传说中的鬼谷子具有宿命通功能,能见极远方事物,能知众生心念造作能知众生的过去宿业,知道现时或未来受报的来由。可我呢,眼下的生活就像一团麻,理不出头绪。我感觉瓶内有异物后目光集中到瓶口,瓶塞塞得严密。我抠开瓶塞,让瓶口对着掌心倾倒,一支长长的纸卷探出头来,然后顺着瓶口滑到手中。再倒,又有纸卷滑出。在倒出五支后,瓶子空了。
纸卷卷的结实,纸张边沿产生的向心力让我不得不放慢展开的速度。父亲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内容是写给母亲的。我的心咚咚直跳,想着父亲对母亲——一位生者与逝者的对话会是怎样的情形。我没有急着看内容,而是把纸卷全部打开,想按时间顺序依次来读。
玉枝:到今天,你走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咱们这个家变化挺大。我这不争气的身体拖累了这个家,好在雅兰贤惠孝顺,通情达理,大强去南方后,她挑起了家里的里里外外。大强去南方也是得到了雅兰的支持,就让他去吧。大强说要改变家里的生活条件,他不满意当前四平八稳的机关工作,要自己闯一闯。从在南方这半年发展看,咱儿子是有出息的,他来这个世上的第28张照片是他自拍后寄回来的。这个春节,儿子工作忙,没有回来。只是雅兰看着有些心事,我想,过一阵子会好的,你在那边放心吧。
永福 14.2.28
这个日子是母亲周年祭。我沉思了一会儿,回想着那个春节我一个人呆在公司的情景。年夜里,王丽娟亲自为我送来了水饺,她说,这是北方人的过年习惯,并顺便问了家里的情况。这是我和王丽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我想,为这样的老板打工,还有什么不可以付出的呢。
接下来我拿起了第二封。
玉枝,今年春节全家人终算团聚了。只是时间短了些,儿子公司忙,年初七就匆匆返回了。我发现大强不像从前了,和家人坐在一起总分神,像有心事。不过小俩口还是挺亲热的。这次他们俩分居时间太长,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本来我是催着雅兰去广州看大强的。雅兰不放心舍我一人在家,说他这么大个人了,看什么看。过些日子我再催着雅兰去,一是加深小两口感情,二是要孙子任务重大。这个任务我在春节期间就给小两口下了。
永福 15.2.28
春节回公司后,大家还没上班,王丽娟陪着我整理材料,我有些不自然,但她像任何事从没发生过一样从容淡定。把领导与下属关系体现的非常严谨,这也是我求之不得的。但我想的有些天真,就在公司正式上班的前一个晚上,她以要犒劳我的名誉把我带到她的住所后,复制了在宾馆的那次疯狂。
我拿起第三封信。
玉枝,这一年过的很平淡,过年大强没有回来,只是给家的银行账号上打入了二十万元现金。说过些日子不忙了就回来看看。夏天我催着雅兰去广州,我还给大强打去了电话。大强开始答应先收拾房子,让雅兰等些日子,再后来说大城市住房太紧张,就不让雅兰来回折腾了,他要回来。这不,一年又过去了。雅兰找了份工作,在小区物业当会计,虽然工资不高,但能照顾到我。开始我不同意,觉得孩子太累,这一年亲家母身体不是太好,她两边跑。我不想让孩子太累,她说没工作,心里空落落的。我看着孩子心疼,就随她愿吧。老伴,我预感到咱们家有什么事要发生,这种事也没个人商量。你要在的话,能出个主意多好。雅兰身体比原来瘦了不少,这孩子本来话少,现在话更少了。难道放大强去南方是个错误吗?
永福 16.2.28
那一年的五一我是准备回家的,王丽娟也在假条上签了字。就在动身之前王丽娟单独找到我说,姑妈要从美国回来,商讨公司人事调整问题。这个节骨眼上她建议我还是不要离开的好。我权衡再三,放弃了回家念头。王丽娟的姑妈直到十一月底才从大洋彼岸赶来。年底,我被提拔为公司副总。这一年,我和雅兰聊天也少了。这是因为除了业务研发,一些事务性工作王丽娟给我增加了不少,并且大都是业余时间来完成的。一部分人私下里开始议论说我越来越像达妮的管家了。
我没有急着去看第四封信,闭上眼睛,想像着父亲在给母亲写这封信时的悲伤和无助……
这段时间王丽娟不时地把眼光瞥过来。她总是这样,发现我情绪异常时,不会冒然打扰我,而是在一旁静静观察后寻机而动。我的心又疼起来,我把手捂向了胸口。
需不需要喝点热水?王丽娟看我的样子,起身过来。
我点了下头,王丽娟把杯子拿走。我拿起了第四封信。
玉枝:
咱们可能要失去儿子了……
这句话下面是点点滴滴水渍痕迹,占了半个页面。
……我是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人了,可儿媳雅兰还年轻,让她今后怎样生活?老伴,你说我该咋办?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最后一句话被水渍浸淫后模糊不清。我胸腔一阵鼓胀,泪水顺脸颊划落而下。王丽娟接水回来,这是咋了?她把水杯放好,示意我身旁的旅客换下坐位。然后找出纸巾像对待孩子一样帮我擦了把脸。又有泪水涌出,我干脆扯下王丽娟的围巾,蒙住了面部。
“穿新鞋不能走老路”,这是我上任副总后公司提出的战略性口号。为配合10月份在北京召开的第十二届北京国际金融博览会,广州市政府准备组织金融代表团,以“广州金融,与你一起创新”为主题参会。公司要求一定要抓主商机,拿出过硬产品参与其中。公司成立攻坚小组,由我具体负责。为答谢公司对我的厚爱,说具体一点,为答谢王丽娟,我用极大的热情投入到这次攻坚当中。
就在我工作最紧张的时刻,父亲打来电话,说要雅兰陪着来广州看我,我一口回绝了父亲。说夏天正是南方最热的时候,等北方天冷了,我接你们来过冬。雅兰电话中说父亲最近身体不是太好。无论我现在有何想法,能回来看一眼父亲最好。看来雅兰误解我了。凭心而说,我与王丽娟只是逢场作戏而已。雅兰的疑问,也提醒了我——王丽娟又是如何打算的呢?为了便于我工作,我不再住公司公寓,公司为我在外面租了一套三居室。当然王丽娟也时常去那里过夜。但我们从没谈论过今后的生活问题。
经过十几分钟的镇定,我想把最后一封信看完。王丽娟看我重新坐起,就把正在翻看的信放下,默不作声地望着我。
玉枝:
大强三年没回家了,咱儿子彻底变心了。我恨啊,当年怎么就放这个小兔崽子去了南方。亲家母躺在床上大半年,为照顾母亲,雅兰再次辞掉了工作。秋上,我因感冒高烧不退,夜里被送进医院。她接到医生电话后,匆匆赶过来,忙活了大半宿。医生护士把她当成了我们的女儿。天还没亮又被嫂子电话叫走。这孩子,累啊。
儿子已经向雅兰提出了离婚。那些日子我发现孩子情绪不对,眼圈总是红红的,问她,只是笑笑。我还以为她在为刚刚走了的母亲伤心呢。离婚协议我是偷偷发现的,在协议中雅兰提出,她暂时不能离开这个家,因为她没有家了。母亲走后,哥嫂占据了房子,每次回家,嫂子总是给她白眼。我要找儿子算账,雅兰拦着,死活不让。说是她们俩的事,自己解决。人老了,大强的手机号没记住,问雅兰要雅兰不给,说让我不要参与这事,年岁大了,一激动容易伤身体。我一再要求下,雅兰接通了大强的电话,我本想在电话里骂大强一通,后来一想,还是先把他糊弄回来再说,电话中大强答应下个月回来。这几天我想了想,咱再给儿子一个机会,他既然没声明,我就假装不知。这好比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反而不好。咱家的户口本我放得很严实。
年三十儿晚上,我避开雅兰,翻看了好几遍我为大强从小到大拍过的照片,怎么看也不像个坏孩子,他怎么就变了呢?
玉枝,如果儿子不回来了,我也想离开这个家,准备去找你了
永福 2017.2.28
两年多没回家,身边有王丽娟,工作每天又在高强度运转中,因此,对家的感觉越来越淡漠,但我惦记着父亲给我的任务。和王丽娟温存后说起这事,隔了一天后王丽娟对我说,是不是你们家雅兰不能生育。我说,把种子全给你了,你让她上哪儿怀孕去。王丽娟说,不对啊,你结婚到离开家前那段时间干啥去了?把种子借给别人了?
我想了想,也对啊。那段时间咋没怀上呢。看我沉默不语,王丽娟一个坏笑,说,你安心工作,我来想办法。我当时想,你能有啥办法?隔着几千里地,能让雅兰怀上?
父亲在电话中把我大骂了一通的那个晚上,王丽娟看我情绪低落就过来陪我。并告诉我说她怀孕了,我说你开玩笑吧。因为我始终不会去想王丽娟能嫁给我。但王丽娟很认真,她说老爷子在雅兰身上实现不了的梦想,她王丽娟能办得到。我说,雅兰怎么办?
离婚呗!王丽娟说的非常轻松,说完后就去了卫生间。我傻傻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一会儿是老家的雅兰和父亲,一会儿是王丽娟和她的达妮公司。我不敢往前想,也不愿往前想。自那以后,王丽娟对我更加体帖,在公司时常以未婚妻的形象出现。有时守着其他人我刻意躲避着她的热情。有一天,她把拟好的离婚协议书拿到我面前,内容很简单,她要帮我拿出五十万做为对雅兰的补偿,其他条件只管提。王丽娟还说,雅兰一旦离开家,她就为父亲雇个保姆。我在半推半就中接受了王丽娟的一切。离婚协议是王丽娟寄回去的,我在微信中说了些“我们不合适,你很优秀,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等此类语言,并嘱咐她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微信发出后,足有半月时间才收到雅兰回信。这期间我魂不守舍,希望雅兰手机故障不能收到信息或飞往老家的离婚快件中途丢失。有时我还会对着办公室的门口看一会儿,想像着父亲在某个时刻会突然闯进来,并把手中的拐杖向我挥来……
雅兰的微信和签了字的协议几乎同时到达。她在微信里很平静,只是说选个适当时机搬出这个家,要看父亲心情和身体状况再定,钱她是不会要的。
拿着协议书,王丽娟对我一顿狂吻,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给远在承德的父母打去电话,宣布她要结婚,春节后回家举行仪式。
我说沉住气,还不知父亲什么态度呢。王丽娟指指腹部说,有这,老爷子态度差不到哪儿去。
离婚证没办,结婚证没领,咱结的哪门子婚啊?
这些都不重要,以后可慢慢补办,但仪式很重要。我无语了。
春节前父亲的电话,让我意识到他并不知道我提出离婚的消息。我心想,这样也好。我不在身旁,万一老爷子身体气个好歹,麻烦就大了。我想当面对老爷子来个渗透。
王丽娟说,咱快刀斩乱麻,选个良辰吉日,先回承德把仪式办了,中途顺便见老爷子一面,见机行事。能说开最好,不能说开,就慢慢拖。反正咱什么也不耽误。等秋后给老爷子抱回个大孙子,老人家一高兴,啥都摆平了……
王丽娟的手机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爸,我们马上到北京了,嘱咐弟弟,到时候护着姐夫点,大强性格内向,再说,他们鲁西北老家没有闹婚风俗,咱们老家闹得也太过了。
因为兴奋、撒娇、秀爱,让王丽娟的声音很大,吸引了好多目光,他们在说话内容上搜寻与之相关联的人,最后把目光又落到我的身上。我却感觉浑身一阵阵发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鬼谷子老头,想像着这老头如果遇到我眼前的一切会如何处理呢?
王丽娟望着我吃惊地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她试了一下我的额头,说,再坚持几个小时就到家了。我爸是个心急的人,这不,一路打了七八个电话。王丽娟划动着屏幕让我看,不经意间,从通话记录里,我看到了雅兰的手机号,通话时间是昨天下午四点五十分。
在北京站,我抱着鬼谷子下山走下了车。站台上,春风略过我的额头,柔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