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春山
贺刚带着武装小分队从德县返回了陵县四区的丁家河村。放哨的魏小龙在村口接过大黑驴的缰绳,拍着驴屁股跑进了西院,把驴拴到石槽上,顺手往里面添了把草料。刚磨完豆谷的小龙娘端着簸箕出门时和随后赶到的贺刚迎了个正面。大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忙喊小龙去烧水。小龙说,我还没停下来呢!说完便向茶水炉奔去。
小龙娘上前摸摸贺刚的脸,摇摇贺刚的胳膊,说,这身子骨还结
实,大娘的心也着地了。打你们走后这一个多月,队伍上再没人来过家里,到是鬼子三天两头来村里。外面传啥的都有……魏大娘竟抽泣起来。
大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贺刚安慰说。小龙娘抹了把眼角,说,见不到本人,别人说啥我也不信。分区刘书记牺牲那会儿,大伙儿怕我难过,瞒了我一年多……
望着贺刚一脸的倦容,小龙娘意识到自己唠叨了,忙说,赶快进屋歇着,俺给你下杂面条去。见到魏大娘,贺刚有了到家的感觉。他想起老人家常说的那句话——鬼子二鬼子来的次数多了,也就见惯不惊了。咱老百姓的命都豁出去了还怕怎的,倒是担心你们这些同志们来这里,别让那帮魔鬼碰上。
工夫不大,一碗热腾腾的杂面条端到贺刚面前。
大娘,以后不能这么麻烦了,随便吃点就行,今年又是灾年,你家的日子也不宽裕。贺刚望着眼前的杂面条,心里热热的。
麦收过去1个月了,没下过一场透雨,连榆树皮也比往年收得少了!小龙娘见贺刚望着眼前的面条发呆,又改口道,庄稼虽然长得不好,咱同志们坚持抗日可不能没有饭吃。放心,家里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总不能就再也不下一场透雨吧!这年头没有法子,只能靠老天爷帮忙。有上两场大雨,就能保住老百姓的收成。出门时,小龙娘嘴里叨咕的这些话,贺刚全听到了,他不忍心再吃下去。
一身羊倌打扮的区长王庭见到贺刚的第一句就说,眼下形势紧张,贺书记还是到外围待些日子,等风声过后再回来。你和其他人不同,你是冀鲁边的二分区书记,目标大,万一有啥闪失,我们责任可就大了。我们区已采取了分散措施,区队分成了几伙,分头活动,发现敌情互相支援。
二区区长李云遭汉奸暗杀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同志们的消及悲观情绪还有没有?贺刚问。
我们四区根据地的干部被迫转入地下工作后,一部分同志的情绪更加低沉,王庭说着,撩起敞开的衣襟一角擦了把脸上的汗。
贺刚说,自五一大“扫荡”以来,根据北方局“分散隐蔽斗争”的方针,我主力部队和大批干部已经转移到其他地区。咱们西北部三县(陵县、德县、德平)与周边地区的信息基本断绝,甚至在敌伪的报刊上也很难发现我军在附近地区的只言片语。一些敌伪顽势力趁机蠢蠢欲动,黑云压顶啊!
看着王庭严肃的表情,贺刚又说,冀鲁边区党委指示我们二分区,不仅坚持斗争、守住阵地,还要寻找时机开拓前进,在斗争中求得发展。
贺刚心里清楚,作为我们二分区抗日指挥中心的丁家河村,早已成为边区军民心中的战斗堡垒,他在这里,人们就能增强信心,就能看到希望。这样的关键时刻,他怎么能离开呢。
天黑下来后,贺刚他们在丁家河附近几个村子穿插走动。午夜时分,他们再次住进北屯村老徐家小杂货铺的后院。北屯村在丁家河村东四公里的地方,南北距王店、刘家堡鬼子的两个据点各有五公里路程,是几十户人家的小村。
午夜过后,全村寂静无声。老徐为他们沏了壶茶,说,你们慢慢喝,我去前面看着。老徐来到院门边的杂货铺,躺在一把斜放的椅子上眯起双眼,五六分钟一起身,街前街后溜溜。
警卫员老耿靠墙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战士小金、张涛俩人在屋地上拉了一张席子躺在上面。贺刚独自一人睡在炕的一角。长征时期留在肺部的弹片始终没能取出,他感觉体质大不如从前。天气仍然闷热,他干脆脱下上衣,铺在身边。一只蟋蟀在屋子的某个角落叫个不停,老耿起身,还没走近声音便停下来,离开后声音又响起,这样反复了多次后,老耿便不再去理会。
轮到小金值哨时,月亮已悄悄升上半空,月色洒满小院,静谧而清凉,屋里的人们也在朦胧中渐渐睡去。他从屋顶下来找水喝,没有再回到屋顶。就在这时,老徐慌张地奔回院子。
不得了啦,鬼子已到前街了!尽管声音很低,所有 人刹那间不约而同地翻身起来。贺刚翻炕下地,放松的裤腰带瞬间扎好,穿上大褂,手枪别进腰间。
快,翻墙上后街去!老徐用手指着屋顶,低声吆喝。大家迅速出屋,小金头一个从杂货铺边翻上屋顶,张涛紧跟着贺刚,老耿断后。眼看着老耿的两条腿迈上房顶,老徐看到几个鬼子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奔向了后院。老徐想,这下完了。还没等老徐回过神来,四五个鬼子冲进了院子。
老徐家的屋顶与后院的界墙有一丈多长,一尺多宽,月光下影影绰绰,像飘在半空的白布。大伙儿没有半点迟疑,瞬间就跨了过去。在接连翻过几个院墙后,来到后街边的屋顶上稍停了一下。后街一片寂静,街北有处靠围墙的大院,院门敞开着,有个牲口栏紧靠着围墙,栏里没了牲口。大伙儿从墙边屋顶一纵而下,老耿跑在前面,向大院冲过去,小金在贺刚身后,顺手掩了一下院门。牲口栏屋顶很矮,一纵而上,再一纵就到了围墙上。围墙外边是一圈壕沟,围墙顶端到壕沟底足有三层房屋的高度。
往下跳!老耿低声喊过,便头也不回地跳进壕沟。贺刚反身伸开双手,贴着围墙溜进沟里。小金和张涛一纵而下,倒比贺刚先落地。贺刚瘦弱的身体由于受到沟底烂泥缓冲,并未觉得不适,他挣脱开小金和张涛上前的搀扶,示意自己能行。这时,老耿已从沟里爬上对岸,在向他们急切地招手。对面是一片玉米地, 玉米长得还遮不住人。一个个弯身钻进去,头也不抬地一股劲匍匐前行。
穿出一块地,翻过一道地埂,接着又是一片高粱地。这时,他们身后传来机枪声,听得出是从围墙上朝他们扫射,子弹先是“嗖嗖”地越过他们头顶,后又钻到身后的泥土中,发出“吱吱”响声。枪声不停,他们也一直跑个不停,也弄不清到底跑出去多远,直到枪声消失在拂晓的夜空中时,筋疲力尽的他们才开始检查自己丢没丢东西。
你那一褡子手榴弹呢?小金忽然问张涛。张涛左摸右摸。
坏了,刚才一急,把褡子落在杂货铺了。
万一给鬼子看见,那老徐还能活着出来?
俩人全都呆在那里,张着大嘴,惊得出不出话。
刚才那一阵机枪,准是鬼子发现情况后追咱们,老徐还能跑脱吗?老耿有些急。贺刚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冷,但他很快阵静下来。
都这时候了,急也没什么用。随后又叹口气说,谁知道老徐和北屯人怎么样了?
他们稍微歇了一会儿,继续向前走。贺刚的脑子里浮现着北屯村可能出现的各种画面……
天明时他们来到一片漫洼地里。青纱帐时节,既看不清远处,也搞不清前方村里有什么事发生过。小金起身到地边观察,判断村里不像有什么事后,几个才顺着道沟转到村南。为保险起见,他们没敢贸然进村,只让小金一人进去和村里的同志碰面,了解情况并顺便捎些干粮充饥。贺刚和老耿、张涛则躲在村外西瓜地窝铺里与看瓜老汉聊家常等待消息。
今年干得厉害,连瓜藤都没有长好。贺刚顺着老汉手指望去,大部分藤蔓叶苗都见了黄点。
要是再不下雨,别说瓜,连大秋都不知道怎么着呢!这日本鬼子横冲乱撞,咱爷们还能和他打转悠,要是这年头再不济,那可真没辙呀!老汉说到最后摇了一下头,偏瘦的身材看上去还算硬朗。
小金从村里没打听到消息,只带回来几个窝头。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午后的瓜秧全都无精打彩地懒在原地,命运好似就要终结。
路上的行人陆续地多起来,小金他们试着上前打听回了消息。刘家堡、王店的鬼子伪军兵分几路,于拂晓前包围了北屯及周围好几个村庄,据说全扑了空,天明后都各自撤回老窝里去了。关于老徐的消息一点儿也没打听到。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贺刚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晚饭过后,贺刚他们又回到了黑夜中的北屯。比起头天晚上,此时的北屯更加寂静,家家户户的关门时间提前了。在小杂货铺门口面墙而坐的老徐面对突然而至的贺刚他们,话音里带了哭腔。
贺书记,真悬呀!总算没出什么事,否则,叫我怎么向区长交代呀!村里也会鸡犬不宁,鬼子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老徐眼窝凹陷,头发凌乱。给大家沏上茶,坐下来,聊起昨晚的经过。
昨夜天热,人们睡不踏实,到下半夜就陆续有起来赶王店早集的。俺听着脚步声很重,和平常不一样,就想上街瞧瞧,刚走到胡同口,发现街上黄澄澄的一片,不用问准是鬼子来了。回来喊你们时忘了掩门,等你们走后,才看见那副褡子还在桌子上。在屋里没有踅摸到合适的地方,就举起褡子往货架子顶上扔,心里赌一把,鬼子进来不会向上面瞅。没想到褡子敞着口,扔的时候几颗手榴弹全溜了出来,散落在架子上面。货架子不高,我眼睁睁地看见那些手榴弹摆在那里,这时鬼子已经冲进铺子里,他们拿刺刀在屋里乱戳一气。俺心里扑腾得厉害,用眼角不住地往货架子上扫。还好,这帮家伙闹腾几下就朝货柜里的东西下了手,香烟、酒坛子全给他们翻了出来。有个鬼子还点了支烟吸了起来。就在这时,后街上传来枪声,俺寻思是不是和你们碰上了。鬼子一听枪响连忙跑出去,一声号令直奔后街……
贺书记,你这回真是福大命大!你们在后院边墙上跑过时,后院北屋里已经进去了鬼子兵,正在翻腾东西呢!
看到贺刚他们打愣,又说,后院长锁今儿亲自对俺说的。他爹一早去赶王店集,走后还没来得及关门,就闯进来几个鬼子兵,嚷嚷着径直去了北屋。把长锁媳妇、长锁娘全给轰到院子后就在屋里翻东西。长锁看见你们越墙过去,当时如果鬼子发现你们,你们不曾提防,鬼子开枪,不是一枪一个准吗!
会有这么巧?我不信鬼子会走到我们前边。小金心生疑问。
老徐说,算时间差不多。你们绕了几下弯上房,越过边墙,已经晚了一步,那帮鬼子比进俺屋还要早一步,他们差不离是从前街一齐上胡同里来的,前面的进了后院,后面的进了俺这里。昨天下半夜胡同里这几户人家,就俺小铺和长锁家门没关。
贺刚听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伙儿全都挺直了身子,进入到临战状态。老耿拔枪冲到门口时,和区交通员撞了个满怀。
看到贺刚他们安然无恙,交通员一下子跌进老徐的躺椅上。
稍作停留,交通员便急着要返回。没走几步又转过身来说,自昨夜这边枪响到现在,魏大娘就没吃没喝,也没睡,嘴里总念叨同志们。
望着交通员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贺刚说,今夜咱们也回丁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