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韩春山的头像

韩春山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8/24
分享

芦花绽放的季节

韩春山

1

王如海走进厌次镇政府办公楼时,发现楼道里的人们全都行色匆匆。他感到整幢楼都是忙乱的,刹那间起了怀念部队的念头。在进入镇长办公室之前,他从上至下检查了自己,弯腰系鞋带时,尽管他让身子贴紧墙壁,但还是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失去重心后单膝跪在地上。

再急也不出部队的效率!王如海鄙视,想要骂人。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连说两声,扶他站起后迟疑了一下,便问找谁,王如海说找樊镇长。跟我来!那人说完,依旧在前面走的很急。

张博,这次抽查有你们管区吗?还不知道呢,检查组随机抽,提前不告诉。有人在楼道里和张博问话。来到镇长门口,张博等王如海走近后推开门。

樊镇长站在屋子中央,张博把手里的表格递过去,说康村的扶贫项目资料还不完善,好几个地方都没有宋秀秀的签字。

让你们准备工作细些再细些,还是出现纰漏。检查组已进到厌次地界,去不去康村全凭侥幸了。樊镇长说着要往外走,看到王如海站在门口,愣了一下。张博说,他是来找您的。王如海赶忙介绍自己。樊镇长略一沉思,回头看了张博一眼,马上又转过身子,说,本来应先让你熟悉下情况,目前镇上实在缺人手,一个萝卜一个坑,老马躺在医院里,你先暂时接替他的工作,具体情况让管区书记给你介绍。他又对张博说,你负责给他们接上头,然后马上赶到康村待命,假如检查组到了康村,能补救多少算多少。樊镇长说完出门,王如海望着镇长的背影,想着挎包里记录本还没能派上用场。张博看着王如海愣愣的表情,说地方工作和部队不同,你要慢慢适应。王如海问,你也当过兵?张博说他爸当过。

在去医院的路上,张博说宋秀秀死不改悔,老马做了这么些年的工作,她还是往外跑。不信谁也应相信老马,俩人差点就成了一家子,老马的话都听不进去还能听谁的。老马会凫水也行,旱鸭子一个,也不考虑自已都多大岁数了,差点把命搭上。

汽车很快驶入陵州路,在路过一家幼儿院门口时出现了拥堵,那些送孩子的电动车会突然插进主车道。张博点了几次脚刹,把他想要讲的内容也刹的断断续续。

得知被分到厌次镇工作的第一时间,王如海就想起了宋秀秀。但宋秀秀三个字出现时,他还是觉得很突然,不知此宋秀秀是否彼宋秀秀,这些年有关宋秀秀的信息量存在脑子里的少之又少。张博在后视镜里看王如海云里雾里地望着他,就说具体情况到了医院让老马和你介绍吧。

停下车没走几步,有人和张博打招呼。对方手里提着X光片袋子。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啥病没有,只有心病!那人晃着袋子说。我给你说啥来,你就爱七想八想的,安心回家过日子吧。张博并没有停下脚步。那人问,这检查费不归农合吗?张博说当然了,给你讲过多次,这都是有规定的。对方咧咧嘴拧了把鼻涕,说10斤排骨没了。早听我的,排骨就吃到嘴里了,花钱买放心吧。张博见对方还想纠缠,挥挥手,示意要看病人。

这是我包的贫困户,有肝炎病史,身体稍不舒服就吃不下喝不下,坐天等死。现在这精神比以前强多了。张博说着带王如海来到住院部五楼。

他们进屋时,护士在换吊瓶。病床上的老马头发灰白,肤色青黑。老马媳妇于燕正把剥开的香蕉送入嘴中。护士说,把滚针的那只手用毛巾做一下热敷。于燕捻捻手指,然后去床头柜上找纸巾。老马看见张博时他们已来到床前,他赶紧起身,身子没起到一半被张博上前一把按住。

这几天嫂子你辛苦,马大哥气色比刚来时好多了。还烧吗?

不烧了,医生说再观察两天,没事就可以出院了。于燕面无表情,似在对着脸盆里捞起的毛巾说话。她拧了两把,后绕到床的另一侧为老马敷上。老马说没啥大事,就是呛了几口水,想今天出院,可医生不让。

还说没大事,你是咋被送进医院的?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找宋秀秀拼命去。于燕吊着脸说。

老马,整天看你叼着硬骨头不放,好多人嫉妒呢,这回不让你再啃了,接班的来了。张博想换个语气来缓和气氛,老马的脸竟红了。谁愿意啃就啃吧,弄得像有多大红想似的。于燕撇了一下嘴还想说下去,和王如海的目光碰在一起后就止住了。老马对张博说,你是党建办主任,这次我真要呜呼了,能不能评烈士呀?张博咧嘴现出坏笑,说像人家黄继光堵枪眼,是为了掩护战友冲锋,你这意义不大。老马一下子坐起来,咋了?罗盛教从冰窟窿里救出的还是小孩子呢,照样是烈士。张博见老马脸急,笑说你这么激动干啥?罗盛教救上来的是朝鲜花朵。于燕插嘴,说老马救上来的也是花朵——老花朵。这期间,老马的眼光不断瞥向王如海。张博说,不闲扯了,传达樊镇长旨意,你的工作暂时由王如海接替,具体情况你向他交待一下,王如海由部队转业来镇上,你要介绍得详细一些。检查组马上到咱们镇上,扶贫档案里,宋秀秀的那些资料不完善,需要本人签名的地方都是空白。老马忽然想起,第一年分红时因为没找到宋秀秀,签字栏就空着,再后来村里无论啥活动,都视宋秀秀如空气,知道找也是白找。

分红都领三年了,咱一分没少给她,资料全不全的不打紧吧?挨上你就知道了。张博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老马从床头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本黄皮的帮扶手册递给王如海,说这里面是宋秀秀一家的全部资料,你先看看,有不明白的咱们再沟通。王如海打开:户主,宋秀秀,女,厌次镇康村人。45岁,身体健康。

2

认识宋秀秀还是二十年前的事。听说康明第一次探家就领了个媳妇回来,速度之快让战友们咋舌。康明当兵目的很简单,就是冲着说上媳妇去的。他当兵那年22岁,已属大龄。康明的家境似乎不太好,母亲早逝,大他3岁的哥哥也是单身,家里的承包地分散在那片绵延数公里的汉墓群中。据他说,地亩数不少,但地茬不好,灌木茂密,不适宜庄稼生长,每年交完公粮,剩下的就不多了。

王如海周末赶到康明所在的保定监狱时,另有几名部队老乡已在那里等着了。宋秀秀说康明在值岗,今天加了一班,他要把探家期间别人替的补回来。王如海见宋秀秀第一眼就觉得康明艳福不浅,宋秀秀属于越看越耐看的那类,与保定市的女人相比,说不上妖但很媚,略饰粉黛就使整个人的气质有了一个高度。这个认识也有宋秀秀来自故乡的缘故。满口的陵县“老东乡”味儿,让久居异乡的王如海犹如见到亲人般。他从战友之间交换的眼神中,也看到羡慕嫉妒的成分。康明下岗回来,大伙儿起哄,想知道他是如何得手的。

康明和宋秀秀认识纯属巧合。康明不符合探亲条件,家里来信说有人给他提了一门亲,这次成功的机率很大,让他无论如何回去一趟。康明入伍前曾有过几次相亲,但都无果而终,入伍后还是第一次。明年服役期满,部队领导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给了他一周假期。

虽然一身橄榄绿让乡间的回头率提高了不少,媒人也费了很多口舌,但家庭的诸多因素还是让他遭受到再次失败。

他独自来到村后的笃马河大堤上时,两岸的芦花在夕阳照射下正绽放出一道道金光。视野里,大片玉米已收割完毕,几小片秸杆孤零地围在汉墓群里的一座座墓冢周围,枯黄的枝叶在秋风中不停地抖动着。

康明想着明年退伍后会与眼前的这些相伴终生,到那时再想找个女人过日子恐怕就更难了。一阵伤感袭来,飘忽的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的东方朔神庙,默念着大师能否借他一点智慧,够讨上个媳妇即可。

康明站在那里发呆,视野里一个女人从不远处的桥上向他的方向走来。康明下意识地躲进了芦苇中。

女人走得慌张,走近后才发现这里还有一个穿军装的。她迟疑了一下,接着便绕开康明,消失在另一片芦苇中。芦苇被一些灌木隔着,时疏时密,没有纵深。

康明觉得女子行为乖张,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便悄悄跟了过去。康明发现宋秀秀时,女人正坐在芦苇丛中的一块空地上惊恐地望着他。这个女人就是宋秀秀。

宋秀秀是因为逃婚来这里的。

只有小学文化的宋秀秀在城里打工的几年里,时常有小汽车来村里接送。起始时爹娘感觉很荣光,久了心里犯嘀咕,就张罗着要把宋秀秀嫁了。秀秀提不出反对理由,但心有不甘。在推掉两桩提亲后,再有人上门保媒,态度就软下来,对父母说要到东方朔神庙前占卦,她听东方大师的。父亲说算就算吧,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许反悔。

东方朔神庙越来越近,宋秀秀坐在父亲的摩托车后面,神庙顶上琉璃瓦被太阳光折射出的光线忽明忽暗,搅得心乱乱的。这次父母给找的男人不但外貌没入她的法眼,说话也唯唯诺诺。打工这些年,她遇到过的所有适龄青年都比这个强。她相信第一感觉。

奶呀!俺不能嫁给这样的男人!这句是康明学着宋秀秀说的梦话。

卦摊和商摊相互交织着,在神庙前排出近百米长的距离。前来占卜的老少男女,乐此不疲地湮没在香火味里。案几后面的卦师们形态各异,唐装、汉服、佛珠、长髯等成为这些人的标识。口音以本地居多,其间夹杂着山西、河南、东北等地不同的方言,占卜着人间万象。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十一择业与择偶,十二趋吉及避凶;十三逢苦要无怨,十四不固执善恶;十五荣光因缘来……那个河南卦师,几乎是一口气吐出这些字来的,直到嘴角溢出的唾沫泡泡开始滴落时才打住。宋秀秀突然意识到,命运如果仅凭一支卦签是件非常荒唐的事。

这位老哥,您想求——

卦师一眼瞥见躲在父亲身后的秀秀。

3

在家庭成员信息栏里有这样的记述:户主,宋秀秀,信奉法门教。子,康大伟,患强直性脊柱炎,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识别标准:省定贫困户。致贫原因:1、因病;2、自身发展动力不足。

王如海问老马,宋秀秀过去那么爽快性格的人,怎么会信教呢。老马问,你们早认识?王如海说与她过去的男人是战友。老马“哦”了一声,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表情。说宋秀秀若真信正二八经的教也好,她信的是邪教。啥名字忘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懒得上心记。他转头问正望着窗外的于燕时,于燕嘴角挂着的是一丝嘲笑。

啥教也不是,就是为男男女女厮混在一起找理由呗。于燕是在停了几秒钟后说这句话的,眼睛依旧望着窗外。

竟瞎胡咧咧!老马说完,让溜下去的身子重新坐好。于燕回过头来,发现老马正四下踅摸,便指着“禁止吸烟”警示牌,说你就可劲捉吧。老马尴尬地冲王如海笑笑,十指交叉放到胸前,继续介绍。

宋秀秀信的那东西,和前几年烟台发生命案的“新天地”差不多。信教是从哪一年开始记不清,感觉时间很久,据说是从娘家传过来的,也有人说是算命先生传的。起始宋秀秀对那玩意有一搭没一搭,自儿子大伟得了脊柱炎,她就笃信了。宋秀秀整天外跑,孩子管不上。大伟初中毕业就去了城里的建筑工地当小工,脊被疼得厉害时才知道去医院,医生说这病是不死的癌症,没有好法子。大伟拿了几盒止痛药回到家中,他把废弃多年的鱼塘又重新整理后,拦了几道网,撒了些鱼苗。地里的庄稼由大爷康亮帮着收。他们家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混日子。

老马说,人这一辈子,越难越穷,越穷越难。大伟小时候机灵着呢,人们都夸他聪明。长大后变得木讷了,人前总见不到他开口讲话。前些年大伟爷爷去世,宋秀秀没回来见一眼,村人在路上告诉消息后,她双手合十,天呀地呀神呀地叨咕了半天,最后还是走了。春风化雨,通过近几年扶贫感化,宋秀秀身上起了不小的变化,本打算再努努力加把劲,就能让她彻底断了与外面联系的。

屋子里一阵沉默,老马的目光停在吊瓶上。于燕顺着老马的目光发现液体滴淌的很慢,就起身调了一下。待于燕坐下老马又说,在宋秀秀身上该使的法子全使了,昨天听张博说宋秀秀被救出后一直呆在家里没见出过门。

为这朵老花差点把命搭上,对自己家人从没这么上心过。于燕弹着刚刚修过的指甲,没忘了嘴角的嘲笑。

眼看着她掉进水里不去救?老马瞪了老婆一眼继续他的讲述。

有村民报信给他,说前一天晚上有陌生人去了宋秀秀家,他怀疑是法门教的人。好不容易消停一些,不能再让她续上。跟着赶到康村把宋秀秀迎在了门口,宋秀秀说到大伟的鱼塘瞧瞧,老马将信将疑,便远远地跟在后面。宋秀秀经过鱼塘时并没有停下,一辆公交车正停在笃马河桥一侧的公交站点上。听到后面老马的喊声,宋秀秀干脆小跑起来,老马也跟着跑,眨眼工夫宋秀秀就不见了人影。老马紧跑两步,听到芦苇里有响动,宋秀秀正在水里扑腾呢。情急之下,老马跳进水里,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会凫水。

老马尴尬地冲王如海笑了笑继续说,他一手拽着岸边的芦苇,探出另一只手把宋秀秀拉到岸边,连拖带搡地弄宋秀秀离开水面,自己却不小心滑到深水里,且没有力气再爬上来。当时觉得这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交待了。也不知在水里折腾了多久,肚子里喝得差不多了,竟能拽住一把芦苇浮出了水面。此时的宋秀秀正坐在水边望着他惊恐地哭喊。老马没力气爬到岸上,身子半卧在水边慢慢地失去了知觉。醒来后才弄明白,是大伟听到宋秀秀喊声赶过来,把他拖上岸后拨打了120。

下午,王如海从镇扶贫办那里,查阅了有关扶贫工作的一些资料,包括医疗、教育、住房、养老等方面的保障政策及贫困户类别、等级划分诸事项,计划第二天去宋秀秀家里看看。晚饭后他开始仔细研究老马转给他的那本黄皮帮扶手册:宋秀秀家共有8.5亩耕地,加上小麦直补与黄河水费的差价,2018年的全年纯收入仅为4823.5元,鱼塘收入3200元,刚刚越过省定贫困户的标准界线。

王如海印象中的宋秀秀是位心高的女人,自然条件环境不应是她处在贫困边缘上的原因。临睡前,王如海又从部队时的相册里翻出当年的合影:康明和宋秀秀站在中间,王如海和其他三名战友分列两侧。短发、运动装的宋秀秀笑得很灿烂。

4

那次康明带着宋秀秀和几个战友一起,游玩了莲花池、直隶总都府、红二师等著名景点。大多数时间里,宋秀秀没有跟着讲解员,而是自己东瞅西看。还因为路人的漂亮衣服引得她差点被车撞上。晚上,他们六人干掉了四斤刘伶醉,宋秀秀至少要喝半斤。她说这酒与其他酒不同,一股军人的味道,她喜欢。康明还在酒桌上展示了自己未来的人生蓝图:老家厌次不单是东方朔故里,还有汉墓群景区,将来一定有大发展。准备退伍后就在村后笃马河一侧的水塘里养鸭子,他前面赶着鸭子,秀秀在后面拾鸭蛋……

宋秀秀起始对康明回乡养鸭的事不屑一顾,她说保定城市大,马路宽街灯亮,随便找个工作就比回乡下发展强。康明说部队不养老,咱又没一技之长,在城里发展很困难。农村虽苦,但那里是根,好活赖活还有几亩地顶着呢。大家都对康明的想法表示赞同。王如海还说,外面千好万好,终不如家乡好,你没在外呆久,不知思家念乡的滋味。在康明畅想下,酒后的宋秀秀也心动了,有酒壮胆,她当着大家伙的面,用手刮康明的鼻子,拽他的眉毛,摸他的脸蛋。说大帅哥,你就是我的山,这辈子全依了你。

康明长的帅气,标准的国字脸,大眼镜,粗眉毛。战友们觉得宋秀秀选择他这是主因。因酒精作用,没等散场宋秀秀就睡在了康明的怀里。

康明想象中的图画是有缘由的。在之前,他们去过二十公里以外的白洋淀。

宋秀秀回陵县城在一家服装厂找了份工作。不长时间,就赶上服装厂拆迁,也正是康明退伍回乡的时间。放下背包后的第二天,康明就带着宋秀秀走上了笃马河大堤。

咱就在这个地方搭棚子,先弄起个住的地方。宋秀秀站在康明手指的位置向北方眺望:被秋色染浓的汉墓群绵延数公里,40多座墓丘随地势高低起伏,给了宋秀秀高远而又神秘的感觉。当年7名小鬼子被武工队员活捉就是因为跑进汉墓群后迷了路。这个故事,在听康明讲后,汉墓群就对她有了诱惑力。大堤下面断断续续几百米旧河段是笃马河改道后遗留下的,水量随主河道上下浮动。四周的芦苇非常茂密。

还记的那个地方吗?宋秀秀顺康明手指方向看了眼脸就红了,说永远也忘不了。她欢快地跑下河堤,在水边折了芦花放到嘴边轻轻一吹,芦絮便漫天舞动起来,在太阳的照射下,形成了无数光点。这些光点又陆续落在水面上,随着河水一起荡漾开来。

康明快来看,满河的鸭子呀。康明跟了过来,捧起秀秀的手,说明年咱的愿望一定实现。

走在康村大街上的宋秀秀很拉风。宽大的粉红色上衣、水磨蓝的牛仔裤勾勒出了优美曲线,成了康村游动的风景。这道风景时常把康村与笃马河边那片芦苇串在一起,也让这座守望汉墓群上千年的村庄有了一种灵动。康村人守旧,由于延续了圣人的遗风,这些年考出去的本科生不少,学业有成后全都混迹于北上广深等大城市,逢年过节即使回到村里也只是昙花一现。看好家园守好墓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除了那些学业有成的外,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很少打动村人们的心。像秀秀这样时尚新潮的女人在村里一出现,着实晃了村人们的眼睛。时间久了,宋秀秀记住了村人们的所有面孔,微笑也就先于声音传给了对方。存于村人心中的距离感逐渐消失后,整个村子骚动起来,好多人掉进了醋缸里:这样的女人咋就成了他康老闷的儿媳妇呢?

女人们聊起宋秀秀时,猜测她隐藏了自己历史上卑劣的东西,否则不会找这么远的婆家。但秀秀衣服款式却悄悄在村里流行起来;男人们私下里多了某些渴望,他们在路过康明家门口甚至胡同口时,时常放慢脚步,以增大与宋秀秀相遇的概率。笃马河岸上那座用石棉瓦搭建的小屋对许多男人存在着巨大吸引力。但能找到正当理由光顾小屋的通常是村主任二狗和镇上的王干部。

暑假回家,王如海去看望康明和宋秀秀。屋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一串风铃。风铃是用弹壳做的,十多枚弹壳被一条细绳从盘在底部的铁环中串在一起,每枚弹壳内吊着一个细小的铁坠,吊绳的长短,控制了声调的高低。有风吹来,音色高低搭配,就像一件精美的乐器,甚是好听。王如海心想这定是出自康明之手。沉思之余,有男女合声透过细密的芦苇轻轻传进他的耳朵里:

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

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

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

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

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

一条木筏在芦苇后面渐渐露出,一只白色塑料桶傍边依偎坐着两个人。他们手中的长篙露出水面大约两米,看不出用力,木筏便缓慢前行。跟在木筏后面的两道喇叭状波纹把阳光抖成了碎银子。木筏猛然晃动了一下,女人发出惊喊,歌声戛然而止。

康明,你惊着咱们宝宝了!女人在喊。

是康明吗?听到喊声,俩人同时抬头。

如海,你怎么来了?

王如海跑下大堤,康明脸上现出惊喜,他起身紧划了两下,木筏便快速靠岸。宋秀秀坐直身子向王如海挥手致意。木筏停稳后,康明敏捷地跳下。

你不管我了?宋秀秀伸着胳膊冲康明喊。康明返回,小心地扶宋秀秀从木筏上下来。

还有饲料桶,也拿下来,让大风刮到水里一次了,你还想不住,

尊旨,老佛爷。康明冲王如海做了个鬼脸,又去拿桶。

康明又黑又瘦,过去的板寸头换成了凌乱的小中分。宋秀秀头发却比原先短了,脸上也没了原来的光泽,但人还是蛮精神的。高高隆起的肚子上面,顶着一块漂洗的已经发白的蓝布围裙,暗色里,横一道竖一道地凌乱着很多污渍。走近跟前时,王如海嗅到的不是想像的腐臭气,而是皂香。

河坡上,一排低矮的鸭舍旁边有两小块不规则的菜田。除水里有鸭子游动外,还有一些在岸上懒散地有走有卧。

宋秀秀指指岸上说,咱们去屋里吧!王如海问,快生了吧?还要俩月,预产期是10月份。宋秀秀两手兜着肚子,等康明上前来扶她上坡。进屋后王如海一眼看到那张腿上喷有白色编号的铁管床,他说看着眼熟。康明指着宋秀秀说,你问她。宋秀秀说,现在派上用场了吧。带回来是经部队首长特批的,康明张不开口,我就直接找了,回来安家哪个不需要钱呀。宋秀秀忙着给王如海沏茶。

该停下来休息了,别累着身子。庄户人哪有那么娇贵,再说也停不下来呀。康明接着告诉王如海,回家近一年,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只剩下甜没尝到,要等到十月份,看秀秀给他生个啥。他们的田地都是汉墓群里的边边角角,农机具回头拐弯都困难。秀秀乐观,劝导他只要舍得力气就成,命运全靠自己把握;和秀秀结婚证早领了,因为和父母的关系始终没能缓和,婚礼也不打算举行了。这边大哥康亮还单着。不过还好,春天里已把亲定了,就等着凑够彩礼结婚。康明手里的烟一支接着一支,比部队时更勤了。

宋秀秀开始忙活午饭。煤气灶具就在门后的旮旯里,打开的折叠方桌支在灶具与床之间。生活、起居全在这间逼仄的屋子里,确实拥挤了些。门帘是秀秀用草珠珠串起来的,一只绿头苍蝇在门外嗡嗡叫了多时,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飞进来。

王如海带去的扒鸡、猪蹄、火腿经宋秀秀的刀口,又配了点红绿菜叶,端上来变成几幅精美的图案。

其实咱这里啥都有,水里有鱼,岸上有鸭,窝里有蛋,咱还有小菜园,缺不着菜。秀秀说着,又拌了黄瓜,炒了鸭蛋。一会儿的工夫,全都齐整了。

做啥好吃的?二里地外就能闻到香味。话音未落,一张弥勒佛的面孔探了进来。

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王干部,快坐!与宋秀秀的热情相比,康明显得很冷漠,他没有动身,指指王如海对王干部说,战友找俺商量件事。王干部脸上没了笑容,他把头转向宋秀秀,说路过这里顺便告你一声,你要的麦种怕是办不到了,没想到今年需求量大,咱们打招呼晚了,等有机会再说吧!说完便往外走。康明起身跟出来,说王干部,你操心了。王干部说没啥,举手之劳的事。待秀秀拖着笨重的身子出屋,王干部已走出十几米。她只好冲着王干部背影喊,王干部,谢谢你了!王干部回头摆手。

咱啥时要麦种了?康明问秀秀。秀秀说麦收那会儿,弥勒佛来咱地头,说咱家的麦子产量不高,麦种有问题,秋上时要换优良品种,并说了几个品种的名字。我就那么顺嘴一说,让他上心留着,他今天不提这事我还忘了。你今天咋不留住人家?不就是多双筷子嘛。

弥勒佛又不是没吃过咱家的饭,他的脾气我摸透了,见酒拔不动腿,你稍一热情他就坐下了。我和如海好久没叙了,有他在不方便。

一群鸭子冲他们叫着围上来。秀秀说,你俩先喝着,鸭子们也该进食了。王如海和康明在饭桌前重新坐好,王如海说,你看刚才那人长得像不像弥勒佛?王如海说,还真有些像,肥头大耳,说话笑眯眯的。那只绿头苍蝇在他们头上嗡嗡叫着,康明怀疑是随着弥勒佛的脸挤进来的。他再起身,挥着蝇拍在屋里追了好几圈,说,都想凑热闹!

王如海问康明养鸭子的情况,康明说,当时上的有些仓促,一是咱不懂技术,二是河水污染严重。不知啥时,就会流进一股股刺鼻的臭水。鸭苗购进后灾情不断,现在剩得不足三分之一了。今年不但挣不到钱,弄不好还要把田地里的那点收入搭进去。秋后秀秀占身子,自己还要出河工,到时养成养不成还很难说。

屋外,随着铁勺敲击铁桶的响声,传来鸭子壮观的齐鸣。王如海放下酒杯来到屋子外面。鸭舍、水面、芦苇中,上百只鸭子摇摇晃晃围拢过来,有几只从远处一片水面上岸后急切地往这边赶着。康明说,那些水面里他都撒有鱼苗,秋后能卖些钱。

有风吹来,一股刺鼻的甜腥味随之飘了过来。

那天中午,王如海和康明喝了一斤陵县产的“大唐”原浆。宋秀秀说,大哥你多喝些,你们战友轻易凑不到一块,康明的性格你了解,人前不爱多语,今天见了战友你们就可劲地聊,我若不是怀了孩子,会陪你喝两杯的。

谈起目前的困难宋秀秀比康明乐观,她说凡事都有过程,只要肯吃苦不怕受累,生活就会慢慢好起来。对农村生活的陌生,让王如海找不出语言安慰他们,只是跟着宋秀秀的语意,说些“咱们国家发展很快,农村生活会慢慢好起来”之类的话。没有想到,这次和康明竟是最后一次见面。

5

康明溺水的消息传到王如海耳朵里时,王如海已军校毕业回到了部队。怎么会是这样呢?康明的水性在同年入伍的战友中是最好的。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王如海当即就否定了,他们去白洋淀那次,康明一个猛子能扎出二十多米远。

大伟刚满一周岁的那个秋天,笃马河上游开了一家化工厂,污水直接排进了河里。康明找过有关部门,因为化工厂不在厌次镇境内,况且他的鸭子养殖本身也没有办理啥手续,找来找去,最后主任二狗告诉他,他属非法养殖,因他扛着,才没有被取缔。宋秀秀建议过完秋把鸭子处理掉,一心一意种好田地,等大伟大点不占人了,再琢磨点生意做。康明不甘心,他说这年月立个摊不容易,要再养个一年两年的看,河里不能总有污水。

过了没几天,王干部抱着账本找到养鸭场。那天,康明正站在水边望着水面上刚刚放过的几个水花。中秋节前,他和秀秀在水塘两侧牵着网绳从东拉到西,又从西捞到东,鱼送到集市上,换回的钱刚好凑齐春天的鱼苗款。水面放花,水底还有大个的。康明想等到春节,要给二狗送两条,以后有些事还需要人家罩着。

王干部来到跟前时康明还在沉思中。这鱼个头小不了!康明看到弥勒佛手里的账本,感觉水里的那条大鱼可能呆不到年底了。他把弥勒佛领进屋子里,秀秀忙着沏茶。她的短发长成了马尾辫,用一条淡蓝碎花手帕束着,牛仔裤紧紧地兜住了浑圆的臀部,视觉上增加了腿的长度。

这是——?大伟他妈。哦,哦!弥勒佛张大了嘴,又揉了眼睛,本就绽开的面孔又进一步往外展了展。秀秀笑着打圆场,说过去怀孩子带孩子,人都脱形了。说完抱起大伟出屋。

过些日子吧,手头紧了。康明望着账本说。不急不急,我从康村过来,顺路到你这儿。差两三户了,我这个支部书记虽然只是挂名,可一到收集资提留就找上我。在康村,好人都让二狗做了。弥勒佛嘴上说着,目光被秀秀的身影牵到了门外。接下来弥勒佛东扯西扯,从民进党领导人陈水扁当上台湾地区领导人到广西柳州客车坠江,再到中央刚刚召开的经济工作会议。这期间秀秀进屋续了几次水,弥勒佛眼球就跟着秀秀的身影在屋里画几次圈,讲叙也就变得断断续续。秀秀看到跟在身后出来的康明眉头皱得老高,就说留弥勒佛吃饭吧,到饭时不能撵人家,对咱没亏吃。康明回了屋后表明要王干部站下,让秀秀简单弄俩菜。弥勒佛假模假样地看表,又沉吟片刻,说这个点再回到镇上显得自己没有人缘。

安排好弥勒佛他们的酒菜后,秀秀看到一团云雾正从汉墓群上空聚拢,天气预报说后晌有雨。秀秀让他们先吃着,她要回康村看看,还晾着满院子苞米。说完,她嘴里嚼着馍,抱着大伟回康村了。王干部看着少言寡语的康明,再也提不起兴致。三下五除二,一瓶大唐见了底。他望着墙根处的鱼杆眼睛一亮,说要到鱼塘里玩玩。康明为其拴好钓线,出门时,一阵风把酒气吹向了在屋旁觅食的鸭子,它们认为主人要喂食,便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弥勒佛脚下跌跌跄跄,差点扑在鸭子身上,吓得它们偧开翅膀迅速躲远了。康明抬眼北望,汉墓群上空的乌云越积越多,东西两个方向的黑云全都快速地朝着那里集中,又慢慢地向着他这边移动着,速度对比让他想起了地球的公转和自转。等缓过神来,弥勒佛已下到了河底。

康明陪着看了会儿,总感觉两个眼皮在打架,他又朝北方望了一眼,天空更暗了。

咬钩了!康明转身想回屋休息时,身后传来弥勒佛低沉、急促的声音。康明赶紧回身,发现鱼线把王干部手中的鱼杆拉成近乎直角,弥勒佛被牵着沿水边缓慢地来回游动。康明看出弥勒佛是垂钓老手,他困意全无,想着上午看到的水花,猜测着是否是同一条鱼。弥勒佛在水边的步幅加速起来,咬钩的鱼正向着水深处奋力挣脱。弥勒佛的两只脚踏入水中,他似乎全然不知。突然,弥勒佛脚下一滑,整个身子跌进水里……

宋秀秀是在躲过那阵急雨后返回的。被雨水冲涮后的鱼塘非常安静。屋子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人,只有那串风铃不停地发出响声。什么事这么急连门都忘了关。宋秀秀自言自语。阳光不知何时已从云层里挤出来,照在河滩上隔开有一米远的两只鞋上。宋秀秀走近认出是康明那双部队发的绿帆布胶鞋,一只倒扣着,另一只里面还有一洼水。岸上岸下的鸭子见到主人“呱呱”叫着全都围了上来,大伟伏在秀秀的肩头高兴得摇头蹬腿。宋秀秀却望着一池静静的河水和绽放着的芦花心里乱乱的。她坡上坡下没有寻到康明的影子,倒把大伟掂睡了。她把大伟放到床上,又给鸭子喂了饲料,然后就坐在岸上等康明。太阳落下时,她没有等到康明,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吹得风铃声很零乱。一种不祥的预感让秀秀啜泣起来。

她找来大哥康亮一起去了王干部家。发着高烧的弥勒佛蜷缩在床,他声若游丝告诉秀秀,自己跌进水后就啥也不知道了,怎么上的岸也不清楚。好像咬钩的那条大鱼托了他一下,爬上岸后就晕头转向地回家了。

听到消息的村人们来了好多,二狗是第一个赶到的。马灯、手电星星点点,充斥了整个水面。康明的遗体很快被打捞上来,他的身子、鱼线和几绺带着根须的芦苇绞在一起,鱼线的一端连着半截鱼杆,另一端的鱼钩没有了去向。人捞出水的那一刻,宋秀秀已瘫在了河滩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风铃的声音像只蛰伏在耳朵里的怪兽,嘲哳不停。除此之外,她听不到任何响动。

6

那页《2019年帮扶记实表》老马记录的很详细。

巩固提升计划:1、加大对宋秀秀的监控力度,彻底切断她与“法门教”的联系,教育其安心在家种植,提高土地收益。2、对房屋进行加固维修。3、扶持养殖场,巩固脱贫成果。

第一季度工作情况:1、本月宋秀秀外出10次,其中有两次在外过夜(包括春节期间访亲)。2、分发食用油两桶、面粉100斤。3、春节前,帮助卫生大扫除。宋秀秀配合很好,态度较端正。

第二季度工作情况:1、下地劳动天数比往年明显增多。2、镇政府为养殖场购买优质鱼苗一万尾,并请县水产局技术人员作养殖指导。3、前两个月,宋秀秀不明外出6次,后一个月没有不明外出情况。

第三季度工作情况:1、在房屋加固的基础上,院子地面硬化。2、结合厌次镇美丽庭院活动,搞好院里院外的卫生整治。3、新盖鱼塘看护屋一座。4、通过座谈,宋秀秀对今后生活充满信心。5、法门教人员来秀秀家串联3次,最后一次被发现后驱离。随后几天,宋秀秀情绪一度出现不稳定状况……

站在笃马河大桥上俯瞰那片密匝匝的芦苇,由于气温落差较大,水面上形成了一团团浓重的烟雾。在阳光照射下芦花婆娑,沐浴在光雾之中的叶茎呈现出黄、红、绿不同色彩。王如海走下桥,来到芦苇丛中一块光秃秃不足二十平米的地方,几只碎砖块半埋在土里,三几棵矮状植物的叶面上,不断滴着露珠。这应是当年那座简易小屋位置。再往前走,在相隔五十多米的一个高台上,有一座崭新的彩钢小屋,红顶蓝墙透着油光。小屋下面的河坡上,有个人在整理着渔网。那人抬头看了眼向他走来的王如海,又把头低了下去。王如海来到跟前,渔网上的几条小鱼儿闪着鳞光。

你是大伟吧?那人仰起脸后,王如海找到了康明的影子。

我是你爸的战友王如海,你叫我王伯伯。

王伯伯?大伟迟疑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脸露惊喜。说,我娘常提起您,家里墙上还有你和爸的合影呢。

王如海记得,在康明去世后的第三个年头,他借探亲机会去康村看过宋秀秀,当时大伟正在门口玩耍,爷爷坐在门槛上吸烟,那串风铃被移到了院门上方。看有陌生人来,大伟扑向爷爷,没跑几步就趴到了地上。在听说他是康明的战友后,老人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就暗了下去。康明父亲讲,宋秀秀加入了一种教,经常去外村,两天没回家了。老人说完这些再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地吸烟,眉头的皱褶非常深。那次王如海没能见到宋秀秀,过后他只是从口口相传中知道了宋秀秀始终没再嫁人,也常常不住在村子里。

王如海问,这鱼塘效益还可以?大伟抖抖手里的网说,咱这叫啥鱼塘呀,没钱投不了大资,借着旧池塘能凑合着养,夏季大水时鱼会跑掉很多。大伟说着丢下网,弓腰走到王如海跟前,说像他这个样子还能干啥,这几年幸亏有镇上帮助,去年借笃马河清淤,把鱼塘往深处挖了挖,今年又把漏雨的小屋拆掉,重新盖了新的。弄好了,一年能收个四五千。大伟从兜里掏出纸烟,很熟练地叼到嘴上,刚想打火时忽然想起王如海,就把烟盒递过来。王如海摆摆手问,你还吸烟?大伟说下学不久就会了,要不这日子咋打发?大伟的语气像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我准备把烟戒掉!大伟吐了口烟雾说。

去家里吧王伯伯,和我娘好好聊聊,她对着照片总念叨你们,也许您的话她能听进去,平时她很少和外人说话,除了外跑,就是在家不间断地祷告,平时也是神经兮兮。乡镇干部劝过多少回,总架不住那些传教的洗脑。

连接乡镇公路与康村的水泥路是刚刚修过的。两侧有法桐和白腊树相间,直径都在四五公分左右,树身涂有一米高的白石灰。绿茸茸的小草稀稀拉拉地从刚刚修整过的新土里钻出。街道两侧的墙壁上,色彩斑斓的墙绘成了康村的一大景观。

王如海凭记忆很快从胡同深处找到了宋秀秀那所院子。因为锈蚀,门楣上那串风铃的弹壳表面已经泛黑,但有些地方还是擦出了亮光。王如海轻轻碰了下,风铃立马发出悦耳的合奏,就像当初。推开虚掩着的大门,他看到院子地面与屋墙是刚刚修整过的,与陈旧的门窗瓦脊对比明显。王如海站在院子中央喊了两声没见动静,便走近屋门口,门左侧墙壁上钉着一个由县住建局颁发的房屋安全标识牌,上面户主一栏写着宋秀秀的名字,家庭类型为“建档立卡贫困户”。房屋签定级别栏里填写为“B级,动态监管”字样。

王如海刚把门推开条缝隙,一只花猫瞬间从屋内奔出,看来这个机会它等了多时。一缕香火味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背对着门口跪着一个双手合十的女人,面前香炉里插有三炷香,三缕细细的烟雾在升腾了一定高度后渐渐飘散、融合,最后在半空盘绕。王如海静待女人缓缓转过头来,对方脸上先掠过一丝诧异,马上恢复了淡漠。她起身望着王如海。这是张陌生的面孔。王如海努力把眼前的女人和脑海里的宋秀秀联系起来,但找不到任何交叉点。

你是——宋秀秀吧?

你是镇上的?老马身体好些了吧?我求过神灵了,老马会平安的。宋秀秀声音很低、很慢。

真得认不出我了?

镇上经常有人来家里,只看着面熟,想不起了。宋秀秀又盯着王如海看了看,摇摇头说,你坐吧。尴尬之际的王如海突然想起大伟提到的照片,目光便迅速移到墙上的像框。他指着像框说,照片里有我。宋秀秀对着照片凝视了片刻,猛的扭过头来,你是王——宋秀秀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王如海伸出大拇指向她晃了晃。

二十年没见,胖了。宋秀秀说完,再次把头扭向照片。合影摆在镜框的中间位置,左下角一道表面失去胶质的白杠把王如海的身子斜着削去了三分之一。

听王如海说他已转业到厌次镇上班后,宋秀秀双手合十,

让神保佑你好好的,思密达!接着便沉默下来。

这些年你还好吧?王如海只好主动找话。

好,有神灵保着,都好。她没有再看王如海,而是把左手端平捂在了胸口,然后又是沉默。

张博听到消息赶了过来。他说,宋秀秀你差点又给我惹乱子。说着从包里翻出几页表格要宋秀秀补签。宋秀秀接过来看了眼,马上还回去,轻声细语地说,我老眼昏花看不清,也看不明白。张博说那我替你代签吧,按说是不允许的,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没瞒你也没骗你。宋秀秀再次双手合十:有神保佑,一切皆好,思密达!张博无奈地摇摇头说,以后由王主任替代老马的工作,你不能再瞎折腾了。王如海疑惑地看了张博一眼,他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有了官称,他马上想到,地方上的大小干部在百姓面前都要有官职称谓的。宋秀秀抬头看了王如海一眼,接着把目光移向它处,说以后不用你劳神,有神保佑着呢。

怎么还神呀神的,不是说好不再和他们联系了吗,为啥又往外跑?这次老马差点把命搭上,你还不开窍呀。张博表现出一种愤怒。宋秀秀把头压得很低,嘴角蠕动了半天,缓慢地说,我对不住老马!说完竟抽泣起来……

离开宋秀秀家后王如海对张博说,看宋秀秀那样子心里一定有很多事。张博说他来厌次镇工作七八年,经历了她与老马的故事。村里还传着在之前她与二狗也有故事。但听说的东西作为局外人真假难辨,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寡妇门前是非多,宋秀秀这一辈子也真不容易。张博最后说。

7

老马第一任妻子原是县城某金融部门的中层干部,她对老马没黑没白的乡镇工作始终有微词,两人在追求上也逐渐向背。老马开口闭口都是庄稼人的事,而妻子的浪漫又是老马难以关注到的。沟通越来越难,后来,彼此已感觉无话可说。残缺不全的周末成了他们生活中的鸡肋时光。妻子提拔为单位一把手后,提出让老马调进县城随意找个临时工作,但老马恋着他的厌次镇。他说对那里已生感情,并且这种感情比媳妇深,二人只好离婚。离婚后老马把厌次镇当成了自己的家。他和宋秀秀之间什么时候产生的感情外人不清楚,据说在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时,大伟突然查出了脊柱炎,厄运再次降临到宋秀秀的头上,这对宋秀秀打击挺大。

找找圣人,为我的孙子求求福。宋秀秀明白,公公是让她去东方朔神庙上香,求个路。

猴男蛇女,相冲相克,躲避不及,祸灾必至。老和尚蒲团打坐,手捻佛珠念念有词。那个晚上她抱着枕头哭到天明,第二天便把老马拒之门外。再后来有法门教的人找到了家里,数次后她就开始早出晚归了,有时还夜不归宿。据说,人家考虑宋秀秀早年在组织里呆过,有一定基础。因此,秀秀这次直接跳级到“中级班”学习神学课程。在越过圣经、撒种、田地、祷告课程后向启示录过渡。宋秀秀对人讲,法门教的最大神主是一名韩国人,门徒们都说他是耶稣代言人,言称只有信他、跟了他才能洗清以前所有的罪过,才会得救。从那以后人们发现宋秀秀与人交谈,每句话的最后有了“思密达”尾语。一次雨天,大伟脊椎疼得直不起腰,没有上学。宋秀秀坐在炕上祷告了一个上午,直到云走雨停艳阳高照。看到大伟的疼痛有缓解,就将儿子扯入怀中,嘴里喊着,显灵了,显灵了,思密达!第二天宋秀秀带着大伟找她的上级——法门教“区域长”报功,还把大伟算作了他们的新成员。大伟班主任找上门来,爷爷才知道大伟辍学了。老马当时是这个管区的书记,虽然婚姻被人家拒在门外了,但管区出现这种情况他有责任,就厚着脸皮找到大伟爷爷,让把大伟管起来。

猴男蛇女的事,老人很相信,他把大伟的病因全都归纠了老马和宋秀秀。老马是镇干部,他们不再来往也就到此为止,可宋秀秀的行为是不为他所接受的。

人勤地生宝,这是千年的古训,没听说念叨几句庄稼就噌噌地往上长。在呵斥了宋秀秀一顿后,老人把大伟留在了身边。最近几年,老马兼任了康村的支部书记,还是省定贫困户宋秀秀家的具体承包人。勺子锅沿,老马与宋秀秀间的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村里的扶贫分红计划张榜公示时,部分村民把老马堵在了村口,三五人挑头,十多名群众起哄。说老马存有私心,宋秀秀不少胳膊不少腿,分红不应有她的份;也有人说老马贼心不死,心里总忘不了这个早已失去红颜的寡妇,就连康明的哥哥康亮也夹杂在人群中,虽然没有发声,但这种参与行为已经证明了他的立场。大概是担心猴男蛇女的结合,会给康家再次带来灾难,任凭老马作何种解释都无济于事。最后,镇民政助理和派出所干警及时赶到,多方劝说人群才散去。老马恼怒,第二天召开全村党员干部会议,他说上面的扶贫政策大家都清楚,分红名单公示前是经村委会讨论的,他哪来的私心?因宋秀秀是他的扶贫承包户,交往要多一些。只要与宋秀秀有关的事,村里总有人盯着睄着八卦一下。他还说第二天就找樊镇长辞职,支书、帮扶一块辞。

第二天老马果然找了樊镇长,樊镇长开始还很严肃,在听到一半后就露出了笑容,他顺手拿起桌上的《习近平治国理政》边听边浏览着。见老马住了话语又沉了片刻后,他起身拉了把椅子,坐到了老马对面。樊镇长问老马入党几年了,老马不知何意,说93年入党,老布尔什维克了。樊镇长又问康村有几个比他党龄长的,有几个比他党龄短的,有没有党员参与起哄。老马说,党龄长的有4人,党龄短的有5人,没有党员参与起哄。

这里面就有学问了。樊镇长把椅子又往老马跟前拉了拉,说,参与起哄的都是普通百姓,咱的水平能与普通百姓相比?咱读的书,咱处的事,咱见得世面哪些不比康村的群众多呀,水平应比他们高出一大截子才行。过去村民对咱们那是敬而远之,一是逆来顺受的思想,二是没有诉求的地方。现在不同了,网络发达,再通过扶贫,他们了解多了,思想活跃了,就想发表自己的看法,想与我们争话语权。也许方式方法不对,这需要引导才行。如果扶贫只看到收入数字而看不到其他,那不是真正扶贫,思想认识上不去还会掉下来。康村整体经济状况差,与村民过去陈旧的思想观念有很大关系,他们思想上透了亮才是长久之计,村人们起哄说明两个问题,一是他们开始觉醒,二是我们的工作还没做到位。在这样的节点面前,如果再耐心一点,康村摆脱贫困是指日可待的事。

老马望着樊镇长心里反思,感觉过去在村民面前还是浮躁了些,没有放下身段从思想上平等下来,造成之间的隔膜。

樊镇长接了个电话后起身,跨前一步拍拍老马肩膀说,扶贫工作确实很辛苦,退一步讲,你不干总要有人干,工作不可能停下来。现在咱们全镇哪有闲人,我这个镇长还包了8户呢!樊镇长看老马几次欲言又止,又说,你歇几天,我替你几日吧?老马慌忙说,樊镇长这玩笑开不得,不劳您大驾了,我还是赶快结婚吧,那样没有包袱了。

有目标了?哪家的?

有人给介绍了镇小学的老师,感觉还不错。本想等咱们社区的楼房盖好再举行婚礼呢。说着,老马起身往外走。

作为村支部书记,从壮大集体经济上做做文章,康村还是有自然优势的。樊镇长把老马送出屋外又叮嘱了一番。

老马结婚后,村里人再见他去宋秀秀家里想法就少了,但于燕想法了,她或多或少听到过猴男蛇女的故事,处处防备着老马和宋秀秀接触。老马使命在身,完全不接触是不可能的。但于燕定下了制度,除公开场合外,每次见宋秀秀都要事先经她知道,来不及请示事后要及时汇报。

又不是让你抢险救灾,没有来不及之说,更何况通讯这么方便。于燕约法三章后丢下了最后这句。

一次省扶贫办要来调研,点名要去宋秀秀家。老马呀,上次省扶贫检查组要去宋秀秀家摸情况,门上着锁,我替你打了马虎眼。市里王副市长带工作组经过康村时,提出要去贫困户家里,你没找到人,我也替你挡了。脱贫攻坚工作明年是收关之年,这是习总书记向全世界表过态的,也是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上级点名去宋秀秀家,如果再找不到人,你的工作也就干到头了。

樊镇长在会上点了老马的名,老马就压力山大了。开完会他一刻也没有耽搁,心急火燎地赶到康村。这次省里来调研,如果再进不到宋秀秀家,纵有千万个理由,也有欺骗上级嫌疑。

宋秀秀家的大门虽然破旧但能反锁。老马咚咚敲了半天,里面没有人应,像这样的情况老马早就领教过,但他还是心存侥幸。门上的风铃一阵乱响后,倒把邻居周旺引出来。周旺小时得过脑膜炎误了治疗,扶贫工作开展后,专家鉴定为精神伤残四级,每月有100元的生活补助。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周旺,不但爱听八卦,经典段子还能记住几句。

又来找秀秀呀?周旺说着顺墙根坐到地上,顺手捡起根草棍,一点点送入嘴中咬断,再吐出。老马瞥了一眼,说刚给你买的新裤子就这样捉贱?周旺说,捉贱坏了你们会再买。老马想起樊镇长的教诲,如果把身段放到和周旺一样了,他的智商也就出问题了。

这年头闲人闲死,忙人忙死。老马听周旺这么念叨差点笑出声,他拿出手机和大伟通了电话,大伟说早上起床时他娘已经出门了,这个时刻是否在家很难说,他今天随镇帮扶办的人员一起去河北学习养殖技术,很晚才能到家。

天色暗下来后老马开始焦躁,秋日的蚊子能隔着裤管叮到肉上,等他感到痛痒时蚊子们早已飞向他处。这期间周旺出出进进几次,最终没熬过老马。门缝里已是黑魆魆,老马在门口来回走动、跺脚用以驱赶蚊子。他滋生出越墙进院的想法,想起老婆于燕的严肃表情,腿就软了下来。他拿出手机,给大伟要了一些相关亲属的电话号码,逐一询问宋秀秀行踪,最后还是没有找到答案。早过了晚饭时间,天气闷热,胡同里没有一丝风,汗水湿透的衣服紧紧帖在老马的脊背上。街上传来电话铃声,让他想起忘了给于燕打电话,拿出手机发现上面有于燕的四五个未接来电,这才意识到下午樊镇长开会时,手机调到了静音模式。打过去后,电话里是于燕的一顿怒吼。于燕是千里眼,说老马一下午都在宋秀秀门前打转转。老马觉得自己一个人这样盯下去不是个法子,就把文书喊了来,文书平时晚上爱打够级,老马就让他邀上牌友,在宋秀秀家门口摆开战场。

老马到家把火灭利落时,已是午夜十二点,就在这时文书打来电话,说宋秀秀回来了。老马大喜,他对文书说盯好了,千万别让她再出门。文书说这大半夜的能去哪儿,出门也到天亮了。老马说我比你了解宋秀秀,这些信教的出牌都不是正路子,这和你们打够级一样,路数让人家摸清了想早走是很困难的,今夜咱俩轮流盯着,天亮后就好说了。

看来今天你和宋秀秀这个面非见不可了!于燕一脸气哼哼样子。

要不咱俩一块去,老马笑道。说完他顾不上于燕的情绪,一身臭汗的脏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出了门。

早上四点多,开门声把正在喂蚊子的老马惊醒,他把宋秀秀堵在了门口。

调研人员从老马手里拿走帮扶手册随宋秀秀进屋,随后把老马及县乡的陪同人员挡在了屋门外。一个多小时后,这些人从屋里走出时,一个个表情严肃,其中一人还把老马拽到一边,问给宋秀秀做过精神方面鉴定没有。调研情况当天晚上反馈到县领导人那里后,第二天老马从樊镇长那里得到了结果:扶贫工作不细致,贫困户对扶贫政策了解甚少。具体表现为贫困户宋秀秀一问三不知或答非所问,调研人员怀疑其精神出了问题,早应做伤残鉴定才对。当天下午纪检监察部门介入进来,一路人马调阅相关资料,另一路深入康村进行走访。三天后,组织上给了老马一个诫勉谈话。

谈话回来,老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电动车停在了笃马河大堤上。眼前的芦苇一年比一年茂密,去年从这个视角,还能从晃动的缝隙中看到对面的汉墓群,眼下却只看到白花花的芦花舞动,把他的脑子也晃成一片空白。他思前想后,时而觉得冤时而又觉得不冤。前前后后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后,脑子忽然就开了窍:像宋秀秀这种情况应主动出击,采取“两条腿走路”计划,一条腿是村干部昼夜值班,死盯乱缠,控制宋秀秀外出;另一条腿是求助镇派出所配合,调查了解法门教组织在当地的活动情况,掐断她的联系通道。主意打定后,他骑上了电动车,发现摇曳的芦花都在向他点头。

严防了半个月后,公安那边传来消息,上级把法门教定性为邪教组织,这一带的“区域长”和“妇女会长”已被公安机关控制。老马松了一口气。

8

在一个云淡风清的下午,王如海再次去了宋秀秀家里。院子里堆了几堆刚掰下来的玉米。宋秀秀正坐在堆上剥苞,一条浅色纱巾把她的头发包裹得很严实,身上挂了好多的玉米须。宋秀秀稍一愣怔认出了王如海,起身要王如海进屋,王如海说就在院里说会儿话吧。

一晃二十多年,我们都老了。王如海力争找一些共同的东西,以便让谈话尽快顺畅起来。

你们那一年的战友大部分都回来了吧?部队上还有吗?宋秀秀重新坐下继续干活。王如海说留在部队的这些年也都陆续转业了,他是最后一个。

你们这些战友,就属我们家康明命不好,早早地走了!宋秀秀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

人一辈子,会遇到各种意外,健在的只有好好活着,才算是对他们灵魂的最大慰藉!王如海说完才觉得像给战士们上政治课,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

那年康明咋就不小心掉进水里呢?多少年来,王如海总想知道有关康明出事的更多信息,可时间太久,物是人非,也只有宋秀秀能讲清楚了。

宋秀秀终于停下手里的活儿,眼球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足有十秒钟。

唉,这都是命!宋秀秀叹了声。

捞起康明的那个晚上,二狗和康亮带着宋秀秀找弥勒佛要说法。王干部家人以王干部高烧为由没让他们进门,二狗他们又转弯去了镇上。远远地看见镇大院门口灯火通明人影晃动,走近时二狗发现了人群中的李副镇长,还有几名派出所民警。二狗对康亮说,你们先进去,这凉风一吹,我怎么就闹肚子了,说完瞬间便隐在黑影里。

康亮来到李副镇长跟前还没说上几句,就被李副镇长打断了。他和蔼地说,镇上一定会核实事故因果,落实责任,给宋秀秀一个满意答案。要他们回去先料理丧事,逝者为大入土为安,要相信党委政府。

虽然是灯影里,宋秀秀还是感觉到李副镇长目光明亮。

康主任!随着李副镇长喊声,二狗从大门垛后面闪了出来。

你要明确自己职责,要和党委政府步调一致,村子稳定不稳定,就看村干部咋行动!二狗连声说了几个“是”,宋秀秀感觉出李副镇长说话语气的不同。

公安人员量了河的宽度,查了水的深度,测了河的坡度。最后还带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把那只喝空的酒瓶装进一只塑料袋里带走。

康明入土后第二天,镇上通过二狗告诉了调查结果:康明酒后失足落水,责任完全在自己。至于王干部能爬上岸与个人身体素质有关。

那个晚上,二狗在宋秀秀家里呆了很久,看到宋秀秀伤心欲绝的样子,没有把持住自己,也跟着掉了几滴泪。接下来,宋秀秀把鸭子全部处理掉,搬回了村里,养殖场里只留下水里的几道渔网。她时常坐在河岸上对着那片水塘发呆,想一些和康明在一起的生活片断。

有天晚上二狗去了宋秀秀家里,他煞有介事地对宋秀秀说,人们都在传,康明是为救弥勒佛死的,镇上之所以不认可这事,是因为那样要担负一定经济赔偿,还要追究弥勒佛的责任,镇长也要受处分。宋秀秀说,她本来也有这种怀疑,可眼下啥证据没有。二狗说无风树不响,没有人证明是,也没有人证明不是,像这样不吵不闹不找,太亏了!他要向镇上据理力争宋秀秀应有的权益。

面对二狗的说辞,宋秀秀觉得很无助,公公也曾说过与二狗同样的话语,但公公只是背后叨咕,提不出方案。康老闷老实了一辈子,更别说让他冲锋在前了。大哥康亮似乎从来不会主动关心别人的事,即使找到跟前也只有说上几句倔话。

娘家人冷眼旁观。出事后母亲见到女儿第一时间,先是劈头盖脸撂了几句因果报应之类的狠话,接下来搂着女儿哭了个一塌糊涂,却提不出让秀秀宽心的建议。

二狗的关心,让宋秀秀打心里感激。她起身沏茶时,二狗抓住秀秀的手说太客气,说会儿话,惊慌中秀秀手中的茶壶摔在了地上,院子里马上传来公公的咳嗽声。随后,二狗跟着宋秀秀出了屋门。

你再考虑考虑,主意还是你自己拿。二狗用余光扫了院子里的人影,语气严肃。

五间北房,康老闷住西头两间。自康明走后,只要家里来人,康老闷都要在院子里停留些时间。一次他提到宋秀秀改嫁的事,说宋秀秀走可以,大伟不能带走,他是康明的脉也是康家的脉。宋秀秀说现在没想这事,以后也不会想,康明在这儿她不会离开的。没有了大伟,自己活着还有啥意思。

二狗接连又来过几次后,秀秀感觉主任对她动了歪心思,应该把话挑明。她对二狗说不想再纠缠康明的事,越纠缠越伤心,即使找回来又有啥意思呢。二狗借故还是常往宋秀秀家里跑,宋秀秀后来养成了天黑插门的习惯。天黑灯亮时,大伟就指着门口不停地喊门、门!学会走路后,插门反而成了他的乐趣,每天雷打不动。直到有一天,他把二狗关在家里,把二狗媳妇关在了门外。

那年麦收,在二狗发动下,康村开始使用联合收割机。往年村人收割,都是从麦子欠点就开镰,收割、碾压、晾晒,收完仓要十多天时间。这次二狗提前说尽了联合收割机的便捷,等麦子熟透,收割即归仓。没成想,当麦穗一碰就掉粒时,收割机还在临村打转转,就是进不了康村。天气预报说明后有风雨和冰雹,人们全都慌了神。二狗率部分村民到村外拦截路过麦客,和外村发生争执,衣服还被人扯乱。二狗穿着滥布条的衣服指挥着三台收割机把全村的麦子抢回家。宋秀秀家的麦田和二狗家的挨着,没等秀秀张嘴,二狗不但让收割机一块收了,还亲自开着拖拉机把麦子送到家里。天黑雨至,一阵小枣大的冰雹把他们砸进屋里。秀秀心存感激,提前烙了饼、煮了咸鸭蛋,就等二狗干完活吃饭。

那天康老闷去了康亮家。每年麦秋季,大嫂都要接公公住上些日子,公公身体还硬朗,秀秀明白大嫂的良苦用心。没有男人陪二狗吃饭,她叹气愣神,二狗问秀秀有啥难的?窗外风雨正紧,看样子一会儿半会儿也停不了,秀秀岔开话说,家里不存酒,他爷爷屋子的东西乱动不得,叔就简单吃点。论辈份,二狗与大伟爷爷同辈,因为支份远秀秀过去都以主任相称。二狗听罢把身子直了直,脸上欲望的微笑也就变得僵硬。他把饼拿在了手中。

大伟不知何时趴在炕上睡了。二狗和秀秀都没了话说,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下着。秀秀打开电视,正播放《神医喜来乐》,二狗来了精神,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电视。秀秀心里踏实了些,他望着二狗开裂到腋下的上衣,觉得他要穿上行头,和喜来乐有一拼。

叔,把上衣脱下来,我给缝上几针,你看都成啥样子了。二狗恋着看电视,随手就脱下上衣丢给了秀秀。看到二狗黝黑的脊背,秀秀有些后悔了。

激烈的敲门声响起,秀秀才意识到雨不知何时停了。她拎着缝到一半的衣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村文书和二狗媳妇。文书先透过窗子看到了光着膀子的二狗,就站在院子中央止住脚步。

主任,镇上来电话催要小麦受灾情况。没等文书说完,二狗媳妇就坐在地上放出了哭声。哭声很响,院子里瞬间聚了好些人,周旺第一个冲进了院子。秀秀觉的哭声宣判了她,判决书的内容,在场的人已给出了很丰满的想象,稍有差尺,也会在较短的时间里被村人们补上。

夜深了,雨后的夜空,星星分外明亮。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空放光明

好像千万小眼睛

康明走了之后,无数个夜晚,她都是哼着这首儿歌哄大伟入睡的,秀秀坚信,无数个眨眼的星星中,一定有康明的眼睛。今夜,她情不自禁地又哼起了这首歌,哼着哼着眼泪就落下来,并浇醒了怀里的大伟。大伟睁着眼睛,一声不吭地望着她。

村子已静了很久,有女人的笑声传来,秀秀觉得这笑的内容一定与今晚的她有关。和笑声一起来的还有夏夜的风,继而是风铃的合奏。

秀秀想在康村坐地招婿,这也是康老闷天天盼着的,那样他心里踏实。通过媒人介绍的几个,秀秀都觉得对方不灵光。公公叹气,说差不多就行,好人哪有倒插门的。秀秀感觉公公在说气话,但转身觉得有道理。

那天晚上后,邻居周旺碰到她就嬉皮笑脸往跟前搭讪,宋秀秀冷眼的结果换来了周旺意淫的几个段子,还被村人们津津乐道地演绎了不少的细节。

自跟了康明,秀秀和父母的关系始终没有缓和,为避开风头,也只好硬着头皮回娘家住些日子。这个期间,法门教的人第一次找上了宋秀秀,从此她就像着了魔一样。

老马闯入宋秀秀生活,是在他兼任康村支部书记后。在二狗的党员考察培养期间发生了那晚上的事,二狗入党梦想破灭了。康村后继乏人,支部书记始终由镇干部兼着。村里集资修路,宋秀秀把准备好的200元钱拿去给使命者(上课的传道师)奉献了,其实村委会也没打算让宋秀秀家募捐。作为支部书记的老马认为有必要和宋秀秀聊聊。一次交谈之后,老马感觉宋秀秀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目前状况完全是受生活环境影响,避世的想法一旦滋生就很难自拔。他在村两委会上提出,要改造宋秀秀的思想首先从生活上关心她。那一年,宋秀秀家是厌次镇第一批被划定的省定贫困户。化肥、农药等物资都由村委会上门服务。老马单身,有更多时间帮助秀秀。两年多的来往宋秀秀对老马有了好感,她在老马心中的位置也越来越重要,在康明走了十多年后,宋秀秀对生活重新燃起希望,慢慢的和法门教断了联系。

如果大伟不得这个病,我和老马会走下去的。王如海看出宋秀秀传过来的目光里有些惋惜的成分。他微微一笑,算作一种安慰,然后继续听宋秀秀讲下去。

就在宋秀秀感到生活一片黑暗之时,法门教很及时地找到她,说进入天国的大门再次向她打开,只要再努努力,满载着金银的船只就会向她驶来,一切灾难也将化为乌有,到那时大伟的病也就好了。

这一次,宋秀秀被封为法门教设在本区域妇女会的会长。

那天,老马骑电动车驮着大伟跑了五十多里地从邻县找到宋秀秀时,她正和一群人参加“受印(教会里的洗脑课)”。老马和大伟悄悄在门外等着,待宋秀秀下课走出门时,大伟弓着腰走到她跟前,扑通就跪下了。不远处,老马正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裤子左膝处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有血从里面渗出。老马一声不吭,在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脚步,默默地望着他们。

妈,回家吧,咱的香椿树马书记帮咱加入到新成立的合作社了,就等你签字认可。秀秀点头,大伟扶着母亲的腿慢慢直起身子。那一刻,宋秀秀便决定要安顿下来。

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呢?王如海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这次主要责任在我,其实也算作一个误会吧。秀秀摇了摇头,继续向王如海叙述。

就在不久前,法门教区域长突然来家里,进门后一言不发上炕打坐。宋秀秀怕神灵怪罪,很不情愿地坐到区域长对面,两掌合十双目微闭,静心倾听神的旨意。花猫跟主人爬到炕上后接着又一个跳跃上了窗台,静静地卧在那里看着她们。

……你已经从窄门进去,找到它的人不多,不要灰心丧气,相信凡事都有转机,哪怕走到悬崖边都依然相信有路……

传达完神灵的,区域长又表述自己的。说随意退出要遭神灵处罚,你要尽快在‘祭祀长’面前做一次祷告,向神灵说出你的缘由,以得到饶恕,否则你的光泽永远失色,苦难也会再次降临你及你的家人,思密达!

宋秀秀随着区域长的絮语在天空中飘了一阵子。那是一个安静、浩渺、圣洁的世界,康明也在里面,影影绰绰,若即若离。区域长把手放下,然后静静地看着像座雕像的宋秀秀。花猫有些不耐烦,冲她叫了两声,秀秀睁开眼睛。一切又回到现实中,她的目光望向了区域长背面墙上的那张载有帮扶人姓名、电话号码的《贫困户家庭信息表》和不久前刚刚挂上去的《合作社社员权利义务》。宋秀秀答应,第二天就跟随区域长一起面见祭祀长。

秀秀还说她的身体感觉好好的,那天却奇怪得很,走进那片芦苇后,突然一阵眩晕,人就掉了下去。

也许神灵真的发威了!宋秀秀低声说。扒下来的玉米苞逐渐把她的身子埋在了里面,从王如海这里只能看到她的脑袋。他把目光焦点往回收了收,一只七星瓢虫在最高处的那只玉米苞上不厌其烦地爬上爬下,宋秀秀似乎也发现了它,一动不动地望着。

明天就是康明的忌日,一晃二十年了,他应该知道这些年我是咋过来的。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他。

9

走上笃马河大堤那条盘旋的小路不久,就能看到被芦苇簇拥着的红顶蓝墙小铁屋。水面上,大伟划着竹筏向水里撒着饲料,鱼儿竞相跃起,欢快地争抢着。两侧大片怒放着的芦花,高低错落,和水里的倒影交相辉映。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岸上凝望着摇曳的芦苇,宋秀秀告诉王如海这就是王干部。王如海走近后仔细端祥了一下,面容还有弥勒佛的轮廓,但笑容僵硬。从他身边走过时,竟没有丝毫反应,目光死死地盯着前面。

这人真长寿,那年落水后弥勒佛就得了抑郁症,几次自杀都被人救下了,落成现在的样子。宋秀秀说每年来给康明上坟,都会碰到他坐在那儿。

他们的身后响起掌声,王如海和宋秀秀同时回过头去,看到弥勒佛在对着前方笑。

汉墓群里古树参天,秋叶翩翩。康明的墓丘上被一层厚厚的落叶覆盖着,四周有几棵粗壮的香椿树,树根下丛生出密密麻麻的小树簇拥着它们。

厌次椿龙!王如海脱口说出。据说这个名字是乾隆皇帝御赐的,当年乾隆在济南大明湖惜别夏雨荷,途经德州专程来厌次镇汉墓群拜谒东方朔神庙时,对当地特产的香椿赞不绝口,遂赐了这个名字。从此厌次椿龙成为皇宫里的贡品。

宋秀秀蹲下身子,用手薅着坟前的荒草,说康明生前就爱吃这一口,二十年都长成这个样子了,等过几天落了叶子,她把这三亩多地都种上香椿,入社了全不用操心,只要老马继续兼着支部书记,就有希望。秀秀突然停了下来,蒺藜扎在她的手上,她慢慢把蒺藜摘掉,又在流血处吸吮了一下,说,康明对我不满意,惩罚我来了。

大伟弓着腰赶到了。他说网收到一半,还有两张一会儿收。王如海问他收成咋样,他说幸亏镇上组织的参观学习,和去年产量相比,估计要翻番了。大伟帮着把香樵、苹果和一碗饺子撒在坟头上,王如海把从部队带回的那瓶刘伶醉,全部浇入泥土中。宋秀秀坐在地上,用树枝拨拉着纸火,一绺灰白的头发在额前晃动着。透过升腾的火焰,王如海从宋秀秀的眉宇之间找到了一点当年的影子。

回来的路上,王如海没有在弥勒佛坐过的地方看见他。只见水面有一个大大的水花,波纹正向着四周无限扩大。

分手时,宋秀秀说要帮着大伟收渔网,明早赶厌次大集。孩子长这么大,她欠他的太多。说完,母子二人向着小屋走去。

一阵秋风吹过,大片芦花疯狂地摇曳起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