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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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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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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者

午饭后,耿爱国躺着玩了会儿手机,然后丢到床上去了客厅,接着又悄悄返回来把手机拿走。

整个下午,耿爱国除了不间断地打开手机瞄上一眼,就是站在阳台上向外张望。这期间他一共接了四个电话。

第一个是来自“中国”的陌生号码。手机正在充电,电源线刮擦到了茶几上的水杯,叮咚一阵乱响。一位福建女士问他需不需要铁观音。因为疫情原因出口变内销。他坚持听完,说了句不需要就挂了。抬头时发现谷丽红用半睁着的双眼正疑惑地望着他。

午休不是调到静音吗?谷丽红嘟囔了一句,回到床上继续睡。

等待了两个小时后,耿爱国根据杨华提供的手机号打了个电话,在震铃十多秒钟后他就挂断了。半个小时后他又打过一次,这次是自动挂断的。耿爱国开始在心里做假设:对方工作太忙——手机号有误——手机出现故障——不可抗力……他还曾一度怀疑自己手机出了问题,让谷丽红给他震铃,给他发微信。

耿爱国当了3年义务兵8年志愿兵,回来后在县民政局拿到了一张去饮食服务公司的介绍信。显然,档案里的二级厨师资料是去饮食服务公司的依据。耿爱国这样认为。耿爱国对饮食服务公司的了解源于孩提时代。包子铺里的灌汤包、理发用的电推子、照像馆门前的艺术头像等时常在他心里搅动。耿爱国当兵走的那个晚上,就是在饮食服务公司澡堂子里过得夜。可眼下街面上已看不到当年的影子。经过七拐八拐,在高楼后面的角落里找到几间红砖红瓦的办公室时,耿爱国的心也凉到了底。

饮食服务公司只有三个人:王经理、李姓女会计和门卫老姜。其他人内退的内退,下岗的下岗。公司仅剩下五百多平米的三层门店和几间办公室。门店两年前租了出去。经理王焕简单介绍了公司情况。

老耿呀,目前咱们公司就这仨岗位,你看看哪个位置适合你?……干门卫……干会计……哪个位置对你也不适合。王焕仰起头,他的头上方悬着一张蜘蛛网,边缘粘着好多飞虫,一只蜘蛛正从另一侧慢慢向它们靠近。

把我这个位置让给你咋样?王焕表情平和,让耿爱国真假难辨。王焕又说他已打了三次辞职报告,还没有批。

耿爱国回到家里仔细琢磨,既然王焕不想干了,他有可能接上经理的位置。耿爱国当过炊事班长,代理过司务长。他认为饮食行业和这些差不到哪儿去,甚至想到他当上经理后第一个要换的就是门卫老姜。那天他去报到,敲了半天门老姜才出来。耿爱国认为门卫虽然不像部队哨兵一样立正站着,起码也要坐在门口,眼睛时刻盯紧出入人员。

半个月后,耿爱国又去了趟公司。王焕没有提让他接替经理的事,而是带他找到了包租门店开饭店的莫老板。莫老板说他们这儿不缺厨师,适合耿爱国的只有保安岗位。耿爱国想他是公家人,真要当保安,就当老姜那样吃公家饭的。王焕降低条件,若是能给个厨师岗位的话,工资可以从承包费里扣除。莫老板笑笑,说饭店未来要与世界接轨。出饭店门时太阳正好直射过来,耿爱国感觉自己小了好几圈。

第二次手机铃响是在耿爱国打了那个电话间隔不久。他朝着无数次看过的钟表瞥了一眼,时针在四点半的位置。

您好先生,打扰您一下,我们是阳光地产公司,在你们临齐县城有商铺在售,前有鬲津湖后有别梦川……

耿爱国挂断手机来到了阳台。他们这个小区位于城乡结合部。转业后他成了户籍册子上的非农业,成了上够不着天下够不着地的人。好在有祖上这座宅院。村子改造成社区后,住进楼里的耿爱国算作了城里人。楼前是繁华城区,街道上的市井百态一览无余;楼后是视野辽阔的乡村,万物生长能尽收眼底。住在这里为他防火员的工作提供了便利。

这些年,耿爱国换过多次单位。最初目光瞄向的是县城几个主要宾馆和有些规模的饭店,后来是些小餐馆。长则一年,短则一个星期,都没有干长久。大饭店讲究与时俱进,菜品花样多,且每天都有更新。耿爱国压力山大,不等老板炒,自己就先败下阵来。小餐馆讲究成本最低,利润最大。耿爱国常常在食材新鲜度方面与主人发生争执,让旁观者分不清谁是掌柜谁是伙计,被炒在所难免。后来亲戚承包了一所职业学校的食堂,聘耿爱国做主厨。试了几天后,耿爱国感觉能对上路子,菜品也用不着花里胡哨,师生们感觉实惠。虽然利润没有想象得丰厚,却能让亲戚省心。从此,耿爱国的工作算稳定下来。

街道上的车辆比原来少了很多。封城消息是上午九点社区物业在微信群里发出的。去上海考查地产项目的阿亮身上检测出了奥密克戎病毒。公安机关通过流调发现,阿亮一天时间内去了两个酒店一个商城一个洗浴中心,还会了一次情人。情人是牡丹园楼盘的售楼女生小艾。前天下午的牡丹园开盘仪式规模宏大,临齐城的要员大咖们悉数到场。还有民间乐团助兴。作为司仪,小艾不断穿梭于熙攘的人群之中。有人分析:小艾本不是阿亮的菜。她背靠的树比靠下三路起家的阿亮要粗,要壮。大家担心,小艾情感世界这么丰富,假如会过阿亮之后柔情之水任意流的话,一定会产生蝴蝶效应,到那时……

奥密克戎病毒传播途径被阿亮们拓展出来了新领域,这让整个临齐城风声鹤唳。情人相会事小,瘫痪一座城事大。

耿爱国和阿亮是同年的战友。因为有机会安排到事业单位,阿亮在部队只呆了一年便离开了。后来阿亮下海,豪车美女似乎是一夜间的事。提起阿亮,耿爱国心里在滋生出不屑的同时,更加怀恋部队生活。

刚到职业学校那会儿学校在搞军训。他被操场上教官的队列口令吸引,手下忙活,耳朵却朝着操场的方向支楞。军训刚结束,早操队伍就开始拉胯。耿爱国对体育老师说他可以帮着巩固。他曾是连里尖刀班班长,碍于文化程度上不了军校提不了干。眼看服役期满,部队在安排他学习了烹饪技术后,改任炊事班长,后转成了志愿兵。耿爱国接过哨子跑到操场中央,一声“立正——”刺破苍穹,七八百人的学生队伍里顿时鸦雀无声,几只鸟儿舞动翅膀的剪影出现在东方微红的天际中。耿爱国感觉身上的筋脉一下子全被打通,仿佛回到了部队训练场上。那天的学校早餐,小米饭变成了一锅黑糊汤。

在职业学校做了八年主厨,耿爱国感觉那段时光很快乐。直到餐饮连锁进驻临齐城后,耿爱国再次失业。

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耿爱国就在家里闷着。那一年的电视上正播放一段退伍老兵的视频宣传。飞机空中轰鸣,一位正在稻田里收割的壮年汉子警惕地向天仰望。画外音:若有战,召必回。

真想来一次战争!耿爱国说。

你是向往叙利亚生活还是阿富汗生活?谷丽红呛他。耿爱国无语了,“嗞”一杯白酒倒进肚子后竟流开了眼泪。谷丽红慌了,自跟了耿爱国,她第一次见男人掉泪。

过后不几天,洪刚找到耿爱国,说要组织几名下岗战友去信访局讨说法。耿爱国不想去,说主要还是自身不硬,退伍军人自主创业当老板的很多。洪刚问他阿亮算不算?耿爱国支吾着说那也叫本事。

他们堆满了信访局接待室。耿爱国是来应景的,就避在后面。洪刚却暗里牵着他的手推到前台。信访人员逐一登记完后告诉大家,退役军人的安置问题早已引起国家重视,很快就要出台政策,要大家再耐心等待些日子。大伙儿吵嚷着非要现场给说法。信访人员无奈,就逐个给各单位打电话要求来领人。第一个打的就是饮食公司,对方说当年的王经理之后又换过三任经理,他是第四任。人家没上过一天班,这人咋领?

不一会儿,那些被通知单位陆续就有人来。有冷漠有热情也有客套,彼此座谈沟通。当过兵的人说话嗓门洪亮,屋里吵翻了天。角落里的耿爱国有了想哭的感觉。直到社区党建办的杨华走进屋时,他才觉得眼前一亮。前几天党建办对辖区内党员进行登记时他们认识的。

杨华说,耿叔,有啥事下来你和我说。咱是党员,这个方法不可取。耿爱国的心一下子被暖了,他背身抹了把眼角,就跟着杨华走出了信访办。

第三次电话是女儿打来的。耿爱国正在阳台上。听出是女儿的电话,谷丽红也凑了过来。那个时刻,对门李玉枝拎着大包小包走进了小区,身上的两只袋子,一只提在手里一只搭在肩上。有只扎着两只辫子的贵妇犬撒着欢跟在李玉枝脚下穿来穿去,她笨拙地左右躲闪着身子。贵妇犬的主人在后面紧追了几步,重新给狗套上了绳索。有两名穿白色隔离衣的人在小区内喷撒消毒液。药雾追着贵妇犬和主人跑开,李玉枝也加紧了步子。

女儿问家里储备食品没有,口罩是否够用,胃药还有多少。封城不知何时结束,有备无患。通话中有一辆警车在街上飞驰而过,跟在后面是一辆120救护车。警报声和救护车的鸣笛在街道对面不远处的明珠新村同时停止了,这让耿爱国的心沉了一下。

上午我就说到超市敛吧一些,现在怕是被抢光了。说完谷丽红穿衣换鞋。听到李玉枝上楼,谷丽红趿着鞋开门。李玉枝放下手里的袋子,玻璃器皿碰撞声便消失了。李玉枝说超市的货架上基本空了,你现在去怕是啥也抢不到,即使明天有,还不知价格涨到啥程度。李玉枝进屋时,她肩上袋子里的茄子快要滚出来了。谷丽红反手也把门关上。

谷丽红打消了去超市的想法。她去厨房瞥了眼,出来冲着耿爱国的背影说,照这样下去再有两天咱们要扎脖子了。

防控指挥部说了,疫情期间保证市民生活用品的正常供应。挂断女儿的电话,耿爱国的目光依旧望向窗外。虽然没有参与她们的对话,但耿爱国听到了。他不仅否定李玉枝的观点,也否定这个接替王焕当了三年经理的女人。他原来不认识李玉枝,做了邻居后才知道李玉枝就是当年的李会计。据说最后一年她没能把原定30%工资发到职工手里。收上房租来发,收不上来就干等。在耿爱国眼里后来的经理个个是机器人。

天暗了下来。远处的那条乡间小路上,以往这个时刻正是最繁忙时候。农民工早上从这里涌入城里,晚上再从这里流出。耿爱国有时会产生一些感慨,如果那时也有这么多打工机会,他不一定选择以跳出农门为目的的服役。但他也想象不出,即使有这样的务工条件,自己一生的路会是什么样子的。一晃就要到退休年龄,从身心上没有多少力量干些大事,力所能及总是可以的。

小路的尽头闪过一道光亮,他惊了一下。确定那是夕阳照在某个物体上的反射光后,他的心才平和。

耿爱国在衣橱最深处找出部队时那身迷彩服,他往身上套了下,感觉比前几年瘦了。四年前,他就是穿着它去派出所报的到。

那次去信访局后不久,耿爱国和许多退役军人一样被重新安置了公益性岗位。耿爱国选了派出所。他打听了,公益岗位里没有厨师职业,离他相近的也就是派出所了,半部队性质。他想着会给他发一身协警或保安一类的服装,还会有统一行动。如值守、抓捕等活儿。他还悄悄地在阳台上踢踢腿、弯弯腰,熟练了一回在部队学过的擒敌拳。真要有行动时不能丢面子。耿爱国想的这些都没有实现,所里安排他当了一名防火员。防火员每天不需要去所里签到。派出所辖区有七八个村庄,耿爱国的工作主要是麦秋季节勤转勤看。他让谷丽红为他缝制了一个红袖标,袖标上“防火员”三个字很醒目。耿爱国找理由去所里几次,他要更多地了解所里的情况,以免有人问起他工作单位的情况时答不出。前两次民警把他当成来办事的群众,第三次在门口碰到了所长,所长先是一愣,后认出了他,夸赞他工作很称职很负责人。说完转身要走,他急忙喊住所长,问所里咋也不开个会啥的。所长迟疑,接着懂了耿爱国的意思,说不开会是好事,真要通知他开会,说明他的工作出问题了。

李玉枝来敲门时,谷丽红在厨房数鸡蛋,盘算着还能吃几天。她还没直起身子,耿爱国已经把门开开。李玉枝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她来告诉耿爱国,住在明珠新村的建设局贾副局长被拉走了,本可以送到隔离点观察,因为贾副局长体质弱,被送到医院监护室了。刚退下来没有几个月的贾副局长是个京剧迷,他前天也去了牡丹园。怎样传染上的,外面说啥的都有。

贾副局长是实权人物,他能会怎样传染上呢?李玉枝压低声音要往跟前凑时耿爱国的手机又响了。看耿爱国久撂不下电话,李玉枝带着憋回肚子里的八卦回家。

电话是洪刚打来的。上午时洪刚和他打过一次电话。说县里即将成立的疫情防控志愿者队伍实行军事化管理,可以在社区报名,问他想不想参加。耿爱国放下电话,趁谷丽红在厨房里剁得叮当响的时候,悄悄给杨华打了电话。杨华替他报上名并把具体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告诉了他。洪刚这次电话是问志愿者的事有没有进展,是否打电话催问一下。谷丽红问他啥志愿者,耿爱国含糊其词地说,志愿者的角色适合军人。

窗外,暮色越来越重,耿爱国无聊地戳着手机屏。一个推销无线wifi软件的广告界面突然弹出,耿爱国试了十多次都无法关掉。就在这时有电话打进来,电话号只是一闪就被广告界面给盖住了,能听到电话铃响,找不到接听按键。电话铃响了有半分钟,屏幕上“不用花钱,也能上网”几个大字始终不停地跳动着。电话铃再次响起,画面依然如故。气得耿爱国把全身力量集中在大拇指上,按着界面右上角的X号不松手,最后还在墙上磕了几下。他试着重启手机,想以最快速度找出来电显示,手机广告在和他抢时间,没等打开未接电话栏,广告界面又蹦了出来。

耿爱国说,我的手机坏了,便急匆匆出门。整天抱着个手机摁吧,不坏才怪呢。谷丽红走出厨房说这话时耿爱国已冲到了楼下。十几分钟后,耿爱国回到家里时,焦躁的表情已换成满面春风了。

 

早上五点起床号响起,耿爱国一个翻身爬了起来。看到还在躺着的谷丽红用惊恐地目光看着他,耿爱国指指手机,嘿嘿一笑说他改铃声了。

一身迷彩服,左肩挎包,右肩水壶。走出楼道时东方欲晓,西天的月亮还在那里挂着。耿爱国让胸前的挎包带挪出位置后,正了正徽章。

耿爱国让谷丽红住脚。谷丽红望着耿爱国背影说,就差个背包了。耿爱国似乎没听懂谷丽红的话中话,说他问负责人了,被子就不用带了。

那水壶挎包让带的?

负责人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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