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离村口,高大年指着道路一侧的那洼池塘说,他要把它开发出来,水里养鸭,岸上种菜。秀兰望着一直处在兴奋状态的高大年微笑不语。高大年明白秀兰不是没有问题,而是懒得接话。
车子驶过集贸市场,路边笼子里几只色彩斑斓的大公鸡惊恐地挤来挤去,高大年又是一阵兴奋,执意滴滴师傅停下车打探一下行情,师傅说集市上很难停车。僵持中看到秀兰沉下来的那张脸,高大年便没有再坚持。
进入家门,秀兰帮高大年换过拖鞋。
按老二媳妇说的,退下来就搬到乡下去!亢奋中的高大年,声音里溶入了酒精的力量。秀兰说,你先去洗个澡,睡一会儿,醒来后给你说个事儿。高大年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冲秀兰呲牙,说你也冲一下吧。看着高大年一脸的坏笑,秀兰娇慎地撇了下嘴角,然后把男人推进了洗漱间。这个过程,加速了高大年的血液循环,他听到了脉博的跳动。
高大年洗得很隆重,他把香皂磨擦到了身体的各个部位,再用水反复冲洗摩挲,以迎接一场久违的运动。
高大年负责的土地卫片检查工作还没结束,城区的疫情防控形势
突然紧张起来。前后三个月,高大年不仅没能休息一天,还总在早出晚归。为不打扰对方,他与秀兰各居一室。既便昨日收官,高大年还是踏着月光走进了家门。
秀兰久听不到动静,便推开卧室门,发现高大年已起了鼾声,她扯过一条毛巾被,轻轻为他盖上。
勾起高大年退休回乡下生活欲望的,起于父亲的心愿。
两个孙子相继在爷爷面前晃大,又相继飞去外地安家。每次回乡下,父亲都为不能膝下承欢唠叨几句。有一次还建议大年退下来后回乡下住,兄弟俩也能相互照应。大年没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后来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再次提起时,高大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肃。
高家的香火只有聚在一起,才能越燃越旺。高大年听罢朝着眼眶潮湿的父亲不住点头。二弟把头转向老婆,看到的是一张不置可否的面孔。
高大年心有所动,他在秀兰面前提起这事时,秀兰泼了冷水。
房子是老二的,他爷爷说了不算,老二说了也不算。高大年仔细想想,秀兰说得在理儿。自从大学离开家,他没想过再回到乡下生活。这几十年的拆旧翻新,乡下的一草一木早已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即便想帮助弟弟,送去几万块钱,也被弟媳给退了回来。
秀兰提醒高大年,不收就不收吧,新农村建设以旧换新,有父亲在,老二媳妇还怕你到时候从中分一杯羹呢。
农历七月初七,给父亲上坟的日子。又逢周末,在多了一分热情的弟媳和破例喝酒的二弟面前,高大年让自己的心情放飞了一次——踏踏实实地过了回酒瘾。
在平时,酒桌上的高大年是能掌控自己的。今天不同,在放飞之前,他看到了秀兰的默许。除了上面的因素,秀兰认为也应该强化一下男人的主导地位。乡下人喜欢放大生活事实,守着小叔子和妯娌,把大年的面子给足,为将来回乡下生活做好基础。
这个下午,高大年睡得很是香甜,等他醒来时,窗外已是灯火通明。忽想起睡前没能实现的愿望,就又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没有了酒力的支撑,愿望也变得不再那么强烈。厨房里不断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让他想起睡前秀兰说过的话。他从卧室走出,来到餐桌旁。
酒醒了?秀兰正在摆放着碗筷。这有啥醒不醒的,又没喝多。高大年的声音没有先前明亮。
先别吃,我问你,酒桌上的话还记得吗?他拿起筷子伸向盘子时,被秀兰挡了回来。
我说啥了?高大年的筷子在半空停顿了下接着说,老二媳妇亲口说让咱退休后回家养老,住父亲那两间。老二媳妇还是很明事理的。老二老实,自打结婚后没主过事,能摊上这么个媳妇,也该老二是个不操心的命。高大年边说边往嘴里送着饭菜。
对呀,她还说西面院墙不行了,要重新翻修,你说你来修。秀兰说。
我是说了,虽说让咱住父亲的那两间,但房子是人家老二的,咱花钱修院墙也是应该的。小气鬼!葱花伴豆腐是高大年酒后最喜欢吃的一道菜,他夹起一些放进嘴里,感觉葱花香味很浓。
她还想往外扩出半米呢,你也答应了,到时你可不要作瘪子。秀兰提醒。
我答应了?高大年停下了所有动作,愣在了那里。
也许你没听清,当时你与老二只顾喝酒了。期间老二媳妇带我院里院外都看了,她说前些日子,有个风水先生路过,说家里的明财位逼仄,存不住财。我看了,房山和院墙之间才尺八宽,财神爷两侧连个通风的空隙都没有。老二媳妇还说,俺哥再有俩月退休,借着现在还能说了算,扩也就扩了。
墙外是基本农田,父亲在时,我就和老二说过不行,他两口子应该明事理。高大年皱起的眉头又展开了,继续吃饭。
老二媳妇也说这事了,说只扩出一墙,还不到半米。看他们那架式,明天就动工。秀兰继续提醒。
她说得倒轻巧,咱院子在最前端,你一扩,后面都跟着扩!高大年突然提高了嗓门。
你答应不了老二媳妇这事,退休后还有啥脸面回去住!秀兰回呛了一句。
对乡下的情感,城里出生城里长大的秀兰自比不过高大年。如果说下河摸鱼、上树摘枣是一种儿童趣事,推粪插秧、赶牛犁地就是伴
随高大年中学假期的一种生活沉重。现在回忆起这种沉重,高大年竟有了更多怀恋夹杂其中。
走上工作岗位后,高大年游走于乡村与城市之间,熟悉的环境,不同的身份。十几年前,全省优秀乡镇国土所长颁奖会现场,有位老领导握着高大年的手说,还是农村好,不但空气好,那里还能找到凌晨和黄昏。高大年对于领导那双温暖的大手记忆深刻,但对这句话的感悟是他离开国土所长岗位回到城里后才有的。
父亲生前的愿望,激活了他深埋在心底的一些东西。回到生他养他的地方,修修篱笆种种菜,过一种田园生活。这样的想法随着退休临近越来越强烈。今天老二媳妇亲口表态,在高大年看来,这事也就基本定了。
高大年没了食欲。他丢下秀兰去了书房。
桌子上的那一摞荣誉证书砸开了记忆的门。他一一打开,几十年的工作过往,在他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
高大年拿出手机,拨通了弟弟的电话。
老二呀,这个院墙咱不能扩,基本农田一寸都不能占,卫星在天上照着呢,这是国家的红线。
听筒里二弟支支吾吾。
天上照着也大不过麻绳粗细,至于这么较真嘛!弟媳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
高大年觉得屋内憋闷,便推开窗子:眼前现出一片璀璨,晚风徐徐,把广场上老年舞的鼓乐声送进了耳朵。
高大年忽然觉得,城市生活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