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韩春山的头像

韩春山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6/10
分享

英子

和英子一起割猪草是头一天定好的。

我说,叫上英子吧。大军愣了下,问,你们不说话?他看到我笑得很羞涩,便明白了。

我们去英子家要路过村里唯一的地主许方仁家。他家的院墙根快要碱透了,向外斜的厉害,完全靠几根木头支撑着。

英子和大军出门时,瞥见门口的我,脸上瞬间有了红晕,又迅速低下头朝前走。大军回头冲我做了个鬼脸。听到院子里有响动,英子在前面加快了脚步,我在后面紧跑了几步,等门口有人影晃动时,我们仨已在胡同里消失了。

和英子家的矛盾是因为池塘边上的两棵榆树。很早前我和英子有过争论,她爸说是他们家的,我父亲说是我家的。他们的理由是这块宅基是许家祖上传下来的,树是英子爸的爸爸种下的。而父亲听他的父亲说,宅基曾经是许家的不假,树他们也曾种过。但后来宅基归公,他们原来种的早死掉了,现在活着的是父亲的父亲补种的。

我和英子是最好的玩伴,但每次提起这件事就非常不快。我曾给英子提议,各家一棵,像生产队分东西一样采取抓阄的方式,谁抓到谁先选。英了为我的这个想法鼓掌叫好,马上又忧心忡忡,说,估计大人们不愿意。

事实也正是英子预料的。一个月前,家里因修屋要把树伐掉,父亲怕有麻烦,故意避开周六周日,又选了个大集的日子。父亲还叫了两个帮工。眼看第二棵要倒下的时候,许敬贤出现了。

我和英子正在上课,突然传来的吵声让伙伴们兴奋地迅速凑近了窗口,有的还上了桌子。我特意为英子挤出些空隙。可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吵声里“许变天”“姜财迷”的名字让我很尴尬,英子站在那里面部僵硬。对视后,我发现了她眼神里的敌意。她默默地回到桌位,同学们也不再兴奋,目光在我俩身上来回扫射,等着我和英子之间发生点什么。

课间,我先于英子赶到现场时,面色铁青的许敬贤推着自行车正要离开。村干部只有会计聋子叔在场,他正在驱散围观人群。

“这件事大队上要给我一个说法!”。许敬贤语气坚定。聋子叔侧过脸,把一只耳朵送过来时,许敬贤已走出四五米。随后赶来的英子跟在父亲身后往回走,还不断扭头向后张望。

后来才知道,那天学校勤工俭学,许敬贤回家拿铁锨给碰上了。

人们四散而去,两名帮工在征得父亲同意后也离开了。父亲坐在躺着的树身上,眼望着另一棵歪斜着、记不清何年种下的老榆树,也是一脸的铁青。意识到有人走近,便气哼哼地说:

“你家的宅基?你许家要变天吗?”抬头看到我后,又沉默了几秒,气鼓鼓地说:“以后离英子远点!”

许方仁是地主,英子家不是,为什么非要往地主身上扯呢。

带着疑惑,那个晚上我怯怯地问父亲,许方仁也和白眼狼那样坏吗?那个时期,收音机正在播放《大刀记》,父亲虽然不像我那样痴迷,但也半边拉块地听进些。父亲想了想说,许方仁老实,许方仁他爹也能说得过去。接着话锋一转,说,若是把许敬贤放到解放前,那一定比白眼狼还坏!不过这小子命好,他爹好吃懒做把田地败光,让他成了贫农;又读过书,成了吃公家饭的教书先生。他叔许方仁过日子有狠劲,结果,用攒下来的田地,换了顶地主的帽子。

一个月后,撂倒的那棵榆树成为了我家新房的房梁。另一棵归英子家所有。但许敬仁拒 绝了,说人混得是志气。他不是为财,就是为了说明这件事而已。

我和英子为此成了仇人。这种仇在心里只存续了几天,便有了想要和好的冲动。我和伙伴们一起玩时,她会有意凑过来,我的目光也会情不自禁地随着她的身体转动。但彼此都没有勇气开口说话。

我们三人来到一块叫青龙背的地方,也是我和英子割猪草常来的地方。这是一片南北狭长的地块,中间一段约百十平方,因地势高且平坦而得名。正是浦公英疯长的季节,花儿婷婷,同英子的发梢一起被阳光染成了金黄,柔柔地享用着春风的沐浴。不经意间英子发现我在看她,微笑着背过脸,去追赶正在麦田里嬉戏的几只花喜鹊。站在这个只长杂草不长庄稼的地方隔河能望见公路上行驶的汽车,当我站在一端数到十几辆后,英子站在另一端也大声数了起来,感觉她是在故意压倒我的声音。

我和英子数得起劲时被大军叫停了。

“别装了,我们开始吧。”大军说。我俩心领神会,面对面站到了一起。

我们在一次次剪刀、包袱、锤的游戏中,依次喊出了“姜有来”“许小英”两个名字的每一个字。

我和英子在“仇”了两个月后终于说话了。那天我们聊了好多,甚至出卖了各自的家长。父亲说“许变天”出身不干净,有野心,离他们家越远越好。许敬贤说“姜财迷”没文化、愚昧,对子女们的教养会很差,跟这样的人家来往,只会变粗俗。

我们心里都有了忧虑。

虽然我知道了许敬贤对我们家的看法,但也不会觉得生活能受多大影响。父亲是村里的治保主任,有些事是绕不开父亲的。倒是担心和英子再次成为好朋友后,会顾忌父亲的态度。

回来的路上,英子说他爸刚买了一套《大刀记》小人书,她已看完了两本,要借给我看。我听后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大军在一旁不高兴了,说英子重色轻友。

我在胡同口目送英子先回家,取了小人书给我,再等她消失在家门口后,才和大军悄悄地快速路过英子家的。

出了胡同口,看到老成一把骨头的许方仁依旧卷缩在墙角那一片落日的余辉里。就想,如果许方仁生在过去,会不会也像白眼狼一样呢。

那个晚上看小人书时,我努力避开父亲的目光,结果还是被父亲发现了。

“是英子的吧?”父亲问过后看到我胆怯的目光,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从我手里拿起来翻看了几页。父亲通过扫盲班认识些字,经常开会学习又让他记住了一些流行词汇。但要通读小人书还是很吃力的。

收音机里的《大刀记》正播到一半,不知父亲后来为何也入了迷,不用我请示,每个下午六点半,他会准时打开。有一天,父亲还向我打探有关后面的故事情节。我说,这要等英子读完后我才能读到。说完,我看到父亲眼里的渴望。

在处理许方仁丧事上,父亲力排重议,刨了生产队的一棵槐树,为无儿无女的许方仁做了口棺材。

“为什么不用那棵榆树呢?”我问父亲。父亲瞪了我一眼没有吱声。后来才知道,当时就有人提出用那棵榆树,但父亲觉得这更像是一种诅咒。不久,生产队的牛棚翻修用了那棵。

过后,许敬贤说,姜有德虽然财迷,但心田不孬。

这是英子从自己父亲嘴里得到有关我父亲的最高评价。

英子说给我时,我俩都很高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