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微信上问月光,你在南京也知道“红菲”?月光说,父亲爱喝红菲,她不仅知道,还慢慢喜欢上了。
“哥,你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没有点自信,外国红酒就比国产的强吗?再说了,那场酒局下来,人家客商也没表示反对呀,假如签不下合同,公司罪人只有我当了。”那会儿,月光和上司刚刚吵过。
半年后,在州城咖啡馆,我和月光有了人生中的第三次相见。
这家咖啡馆位于陵州西北角,窗外是大运河。我故意选了这个离日常生活相对远一些的地方。月光微信里说要回陵州见面时,我就开始惦量哪里比较合适。其实,对于这类优雅的聊天处所,我脑子里是没有概念的。让年轻人去选,也算是一种礼貌。
“在大厅就可以,不要去单间,太压抑!”我最后没忘记嘱咐她。
“懂得。”月光发了个撇嘴的表情图。
运河对岸是月光的乡下老家,直线距离比我住的小区还要近一些。
走进大厅发现已有不少客人。恐惧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我把围脖向上提了提。在角落里发现月光时,她也正巡视着。
“哥,在这呢。”月光向我招手。
月光张开的双臂还没完全到位,我就一屁股坐下,开始用目光把她从脚扫到头。
宽阔的裤管没有盖住白细的脚踝,对方坐下后,暴露的部分更大了。原来的披肩发换成了马尾辫,脸盘宽了,人也显精干。紧身的白底蓝碎花无领上衣,构勒出的曲线有些张扬。传统与现代的完美组合。
“咋样?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月光僵硬在脸上的微笑还没有离开,眼睛依就火辣辣的。我有了怯意,目光不敢再在她那里停留,环视周围。待目光再次碰到一起时,相互竟无语。
服务生端上咖啡。碳水化合物、蛋白质、有机酸产生反应后,香气正在加速形成,并随着热气在液面缭绕,而后又以螺旋状升腾,通过鼻腔浸润到我的五脏六腹。我微闭双眼,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月光的头发蓬勃开来,在下巴两侧形成波浪,她正冲我微笑。恍忽间感觉自己也回到年轻时代……
我努力眨了两下眼睛,绷紧的肌肉刺激了大脑,须臾便回到现实中来。月光的确解开了发绳,在原生态基础上多了几分浪漫。
她在望着我。
“和上司关系缓和了吗?”突然找到的话题,让我面对小了近两轮的月光,身心一下子放松下来。
“那还用说。”月光挺直身子,把手臂在空中挥动一下,发稍也随即跟着起舞。她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喜欢这口味吗?”月光把头转向我。我端起杯子品了下,依旧是甜腻的焦糖味。这种东西都是应景时沾一点,说不上喜欢。“有把年纪的不像你们年轻人,我们更喜欢喝茶。”我把茶与咖啡并列出来,心里却滋生出被时代抛在后面的空虚。她嘴角往下拉了一下,放下杯子。
半年前月光在微信上向我求助,要我普及一下有关国产红酒特别是曼克莱的知识,她当二传手,瞅机会给头儿灌输一下。
月光知道曼克莱的新品“红菲”是因为父亲。父亲电话中说:“光呀,昨天我去了曼克莱酒庄,尝了“红菲”,那叫一个爽,这辈子就认它了。有红菲、有月光,我的退休生活又要上档次了。唯一的遗憾是缺个女婿。”
“不和你聊了,最近就要回去看老爸。”父亲对着手机的脸红红的,月光怕他又要敞开话题赶紧挂了。回家见父亲时,父亲正自斟自饮,那晚她陪父亲喝了两杯,懂得了“红菲”的妙处。经理助理的工作难免不沾酒,但月光很少碰这种东西,除了自身没有需求,还来自经理对她的尊重。但“红菲”对她有了吸引力。“也许是家乡特产的原因。”月光这样为自己解释。
月光的东晨公司经理姓宫,读书不多但喜欢场面。商宴红酒一般是勒桦、拉菲等国外知名品牌。其实他对红酒并不真懂,也喝不出所以然。在外商面前一向只选贵的。接待东南亚客商前,月光建议,市面上曼克莱系列酒“红菲”很火,都是老客户了,换一下口味吧。宫总说,你安排吧,要高大上,别弄砸了就行。说完忙着接电话。
宴会开始前,一位客商把玩着手里的“红菲”像发现了新大陆:曼克莱,中国的曼克莱!taste,taste!对同事连喊了几句,其他三位都说no。客人离开后,宫总把阴沉的脸转向月光说,你要给我砸场子呀!
“自从白大明进去后,头儿变得苛刻了!”月光微信中说。
我问白大明是谁?聊天框上方的小手始终显示在动,等了足有五分钟,最后等到的只是个笑脸表情图。我忽然想起月光微信中骂他“王八蛋”的老白。
“我们宫总是个土豪,不懂文化。不一定能听进耳朵,死马当活马医。”月光最后说。
我告诉月光,面对上司你不能太较真,既然过去的事就不要重提了,想解释也要找准机会,更要讲究说话方式、语气等。
“你现在是在人家手底下要饭吃,这一点你应懂得。还本科生呢,就这情商呀?”因为在微信上,怕她对最后一句有误解,跟了个微笑表情。
“这件事我做得一点错都没有,吊个脸子给谁看呀。”
助理助理,协助打理。月光这脾气人家经理怎么就用她呢。我又想起白大明的名字。稍一迟顿,月光微信又来了:“我的好哥哥,快快帮帮我,你对曼克莱庄园了解得比我深刻,我只知道国货不比外国货差,但脑袋里没有理论支撑呀。”月光换了语气。
我想,月光在经理面前也应是小心翼翼的,不能小看了她的情商,也不用担心她被辞退。
“曼克莱你去过的。”
“那次只想着给你当模特,这么久了,忘得差不多了。”
熟识曼克莱先因摄影,后因写作,这其中要查阅大量相关资料,所以对红酒的历史了解得比较透彻。
“河南舞阳县有个贾湖村,你听说过吗?”
“没有。”月光说,我们业务主要在大城市,最低也要三线。有关乡村话题我们宫总好像也不喜欢。
“那就给他谈谈首都北京,说说中华世纪坛。”
“宫总和我都去过世纪坛,那里好像不卖酒。”月光随后发过来调皮的表情符号。
“贾湖村仨字就镌刻在中华世纪坛那里的青铜甬道上,还是显要位置。”
我告诉月光,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贾湖村遭遇了一场洪水,冲出了距今9000年前的历史文化。最先发现遗址的是一名下放到贾湖村劳动的右派分子,因为他的身份问题,开始并没有引起有关部门重视。又过了几年,贾湖村挖土筑坝,大量陶器、石器和人骨被发现,省里随即派来专家学者。中国科技大学张居中教授与美国宾夕法大学帕特里克·麦克戈温教授合作,通过对出土陶器上的附着物进行研究,发现这些由稻米、蜂密、山楂、葡萄构成的沉积物内含酒石酸。根据C14同位素测定,其年代在公元前7000至公元前5800年之间。以此证明,那个时期的贾湖人就已经掌握了酒的酿造方法。比此前在伊朗发现的最早的酒还要早1000多年。
“贾湖遗址还发掘出骨笛、纺轮、磨盘,钻帽、石锤及动物遗骸、植物果核等,再现了8000多年前人类生活的景象,是‘人类从愚昧迈向文明的第一道门槛’”。
“我们的文化自信是有强大物质根基的。”自己好像被那位宫总的崇洋带入了情绪。
月光发过来五个“赞”,说:“似乎太遥远了些。有更近一点的吗?”
“有呀。亁隆年间,告老还乡的两淮盐运使卢见曾在曼克莱庄园附近种植了上百亩葡萄,并建造酿酒坊酿酒,从此开创了陵州酿造葡萄酒的历史先河。曼克莱过去没有外国酒名气大,但中华民族的创造力势头正猛,就像华为超越了苹果、比亚迪超越了宝马……”
“还是俺哥优秀,有这些我就不信说服不了土豪,爱死你了……”
这孩子说话总是这么大大咧咧,和十年前判若两人,和一年前那次相遇也有了不同。
2.
十年前的那个秋天里,受陵州晚报委托,要拍摄一组摄影时令作品,曼克莱酒庄正如火如荼。连绵了几日的秋雨,冲走了肆虐的雾霾,天空一片清澈。我随观光人群进到葡萄园后,以理想中的美为尺度捕捉可能的目标。一串紫红色的葡萄后面现出一张白皙脸庞,两者都是倒三角轮廓。纤手轻拂,双眸半合,樱桃微启,高挺的鼻尖几乎挨到葡萄上面。与我按动快门的同时,一缕长发落下。再拍,已不见那个瞬间。失落之余,对方发现了镜头,便莞尔一笑。这鼓起了我的勇气,上前说明情况,试图摆拍几张。对方欣然答应。我注意到对方淡紫色上衣与水磨蓝裤子的色彩及整个形体与场景的相宜。
对于糖水片,我始终坚信构图的所有元素都应追求更美。美人养眼,这不是一句调侃,而是人的基本特性决定的。做为一名摄影师,要有对观众负责的态度。这些理由决定了我的镜头对准美女的频率会多一些。那天,我为月光拍了好多片子。她肢体语言很丰富,只要发现相机对着她,各种姿式立马显现出来。
“这种表现一定有丰富内含做支撑!”内心猜侧过后,是一种莫名的欢喜。
“怎么能把照片给我呢?”拍到最后月光问。
“可以加个微信!”
我认为“月光”是网名,待发完照片后,我就删除了。重新加月光为微信好友完全是个案。那段时间,我发在网上的一篇小说正在朋友圈里连载,小说故事采用了陵州的一些真实地名。在删除月光一星期后,她又请求加上了我,问为什么要删除她,她做错了什么?面对质问,我心里说“为什么要保留你呢?”写在微信上的却是“不小心误删”几个字。
月光的再次出现,就像平时被忽略的晚霞,在你专注于它、倾心于它的细节时,却发现它更美。
月光说,我的小说正看得起劲时突然找不到了。还说她在外地工作,平时回不了家,只要看到有关家乡的人和事就感到亲切。从此,每次读后都要和我沟通交流,故事里的那些地名多勾起她的一些回忆。小说连续了半年,这期间我对她有了更多了解:鲁东大学工商管理硕士,本来也喜欢文学,填志愿时听从了父亲建议报了工科。父亲说,喜欢要为就业让路。喜欢若转化不成生产力一切等于零。毕业后她在外东奔西突了三年,不是人家相不中她,就是她炒了对方。相遇曼克莱是她在等待一家公司的录用空档。
从此,月光的名字连同她的身影留在了心里。
3.
头顶上响起了舒缓的音乐让回忆中断,听了两句感觉似外国歌曲,但旋律是我喜欢的那种。
窗外已完全黑下来,灯光幽幽,为月光的脸上镀了一层淡淡的柠檬色。她身体前倾,双手托腮,嘴角上扬,并且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这个角落已静默很久。
“把那些说给宫总,人家就信服了?”
“也不全是。”月光像被激了一下,身子坐直,立刻有了另一幅神态。
“过后一周,宫总总是脚不占地,没找到合适机会给他补课。”
看到月光眼神里的那种不屑,我差点笑出声来。月光意识到了。
“哥,你别笑我,我们头儿——怎么说呢?”她转了转脑袋,似乎在找一个恰当的词语。
“用江湖上的话说,就是够哥们。但在一些方面又很欠缺。”
月光说,没等到给宫总补上课,那几个东南亚客商又到了。宫总在出差回赶的路上,到酒店时,客商正在大声嚷着要“曼克莱”“红菲”。她哪敢怠慢,赶紧联系,代理商遣人只送来两瓶,说中秋节临近,市面上脱销了,下午才能到货。
客商抓起酒瓶,眼里放光:“Yes.We came for it!”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但过后月光还是为头儿补上了课,不过是在宫总的主动探询下。月光说,主动求知和被动灌输效果是不一样的。现在,宫总也开始喜欢上曼克莱了。
又陷入沉静,我和月光几乎同时把手伸向了杯子。她没有端起,而是把指尖停留在杯子上面那串葡萄图案上,大拇指轻轻摩擦,似把葡萄表面的白粉涂掉。一会儿,她又把上身俯在桌面上,头枕着另一只胳膊,侧着脸,目光在葡萄上游离。我趁势仔细观察,想找出与十年前的不同。摄影设备的强大,足以把月光当年面部的所有细节都保留在贮存卡里,包括每一个毛孔,后又植入到我的脑子里。
眼角的鱼尾纹已经显现出来。我估算着月光应是三十六七的年龄。有一个敏感话题自始至终在脑子里盘旋,却难以启齿。我估计这个晚上是必谈的,只是节点没到。
……
若不是因为爱着你
怎么会夜深还没睡意
每个念头都关于你
我想你 想你 好想你
……
音乐似乎清晰了,不是外国歌曲。
“什么时间回去?”我放下杯子。
“还没想好,也许明天,也许今晚,也许——不回去了。”月光保持着那个姿式,大拇指还在不停地划动,声音慢且低。眼窝里忽然出现了晶莹,越积越多,最后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她把头埋在胳膊里开始抽泣。我不知所措,呆呆地望着,就像看着一朵处在风暴中的花朵,摘也摘不得,护又护不住。心想,月光如果是自己的亲亲妹妹该多好……
月光突然起身坐到我身边,扶着我的肩膀嘤嘤低泣。我先环顾四周,只有远处吧台上一男一女服务生望着这边窃窃私语,见我眼睛朝向他们,又把头低了下去。邻桌的中年男人把剥开的一枚坚果试图放入女人口中,被女人拒绝了。面对眼前,我不知没有要单间的决定是否正确,便侧过身子,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这加剧了她的抽泣。
3.
十年的时光,我和月光有六年断了联系。
之前我们也只是在微信上联系,话题大多是家乡的人情风物。有时她回老家时,也会提前通知我,说如有时间就来找我。出于礼貌,我会热情地表达欢迎,但我们始终不曾相见。大概都各有自己的工作,忙忙的,确实抽不开身。另外她能体会出我并没有强烈的相见愿望,在她告诉我回到陵州的时间里,我没有主动打电话联系过。有两次都是她主动打过来,说从老家返回,刚刚路过我们单位门口。我还口是心非地说一些“路过也不站下看看我”之类的话,其实我真没有空闲接待她。那几年我从事的是被形容为世界上最难的工作——城市拆迁。拆了这街拆那街,连年有任务,周六周天几乎不歇。月光对于我,只是一位可亲可爱的小妹。行业不同,又加上年龄差距,我们几乎没有共同话语。况且人家未婚,久了也怕自己失了定力。
微信上我们聊得很多,主要是她工作上经常遇到的一些困惑,每一次聊后她都有茅塞顿开的领悟。她说,有你这个哥哥真好,小时候没有哥哥保护总是受气。我问他,第一次听说月姓,你不是当地人吧?月光说,村子里只此一家,方圆也没听说过,月家已五辈单传,祖上在清初时从云南迁来。
“哥,你看我这么直爽、这么聪明,主要因杂交产品,月氏多年前属另外一个民族。”一张调皮的表情,带给我的是那张记忆中的面容,右眼也这么挤了一下,只是很难想像那张俊俏与挤眼是如何搭配起来的。于是,“俏黄蓉”的形象常常替代了隔空的月光。
一天晚饭后,百无聊赖,忽想起月光,发现半个多月没有消息了,遂“拍”了她一下。她回微信时我正在梦里,微信上月光说刚进家门,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我看了下时间,午夜一点刚过。这个点如果没有具体内容是不适合聊天的。面对月光,我要保持当哥哥的一种矜持,尽管我有想聊的愿望。
“老白,你就是个王八蛋!”
望着月光发来的信息,我愣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微信马上又撤回了。
希望第二天对方有所动静,但那边却选择子沉默。我想,每个年龄段有每个年龄段的事。过后几天,划动屏幕时常在月光头像处停留一会儿,落寞之余,也就没有了奢望。
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再想起久远的月光时,微信已搜不到月光的名字。我怀疑是否备注过,用尽一切手段,也没有找到痕迹。拨打从未用过的手机号码,对方提示停机。又把手机号研究了一番,发现这是个北京地区号码,和月光所在城市一南一北相差一千多公里……
前几年房子装修,上了年岁的粉刷工家就在运河对岸,问他什么村子,他说出“临河”时,我心跳开始提速。
“你们村子不小吧?”
“你去过我们村?”粉刷匠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接着又把头转回去。
“哦,运河边上,听说过。”
“六百来口人,中等村。”粉刷匠把滚刷放入涂料桶,发现涂料见底,又提起大桶往里添加了些。
“你们村户姓多不多?”见没了下文,便继续问。
对方嘴里冒出一串姓氏,唯没有月姓。
我说,不如我们村子杂姓多,有时姓、有花姓。
对方停下手里的活,想了下,转头又说:“还有庞姓,还有月姓。”说完,骄傲地一笑,然后回身干活。
“月家的闺女长的漂亮,也不叫人省心。大学毕业后,嫁了个外地老板,结婚那会儿,真叫一个排场,劳斯莱斯开道,后面一溜宝马奔驰,男人虽然秃顶,但人家有钱呀,可不出一年就离了。据说,她不让人家近身。娶媳妇为的嘛呢?一年后又找了一个,这次没过俩月又离了,原因还是和前一个一样。别看老月平时乐颠颠的,酒后提起女儿就抹鼻子掉泪的。闺女说以后不找了,把老爹接去父女俩过。真要接去,现在的年轻人在外面风流惯了,还不得把老爹气死。”
粉刷匠像在叙述一件非常有趣的故事,其间还夹杂了笑,以此来烘托出故事的精彩。听不到应答,他还会突然转过头来,看看我是否还在听,然后放心地把身子扭过去,继续陷入到他的快乐里。
最后一次回头时,滚刷上的涂料迫不及待地在墙面形成无数只爬虫,又爬到地面上。粉刷匠手忙脚乱,又是滚,又是擦,几乎把涂料桶弄翻。
“把你老板找来!”突然地喊声,粉刷匠懵在那里,诧异地望向我。
4.
月光终于停了下来,但她的头没有离开我的肩膀。
“喝杯‘曼克莱’?”我轻轻地拍了拍月光的肩膀,月光抬起头来。不一会儿,服务生端来一瓶红酒和两只杯子,打开后,我示意服务生退下。我喜欢红色液体沿杯壁缓缓流入后形成漩涡的过程,似色彩人生,壮怀激烈。
月光保持着沉默,直到我把酒倒完,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桌面的某个部位。我把酒杯往她面前推了推,她端起杯子,一扬脖倾进嘴里。随后起身回到原来的坐位。
“我不想回南京了,想在陵州找份工作,离哥近点,也离爸近点。”我读出月光眸子里的祈求。
“南京是六朝古都,2600多年的历史文化名城,就像大海,任你游荡!况且你在那里已经有了固定工作,发展空间也一定大。陵州就不同了,地方小,充其量算个港湾,现在就业又这么难,你来这里,能干些啥?”
月光沉默,低头尅着指甲,粉色指甲油在灯光照射下反着亮光。
“寻着合适的,把自己嫁了,有了家,就有了依靠。”我终于说出了那个敏感话题。
月光摇摇头,叹了口气:“我相信命运!”说完,接着又把杯中酒干掉了。望着月光,我再次陷入回忆中……
一年多前,在我几乎彻底忘掉月光的时候,她突然出现了。
“哥,还记得我吗?我是月光。”面对突然来电,我呆在了采风活动现场。
“月光,真得是你吗?”
“是我呀哥,找得我好苦哟。你现在在哪?我在陵州呢。”电话里月光很激动。
“那我……”我瞄了眼采风现场的人群,想告诉她我当下没在陵州,没时间见她。
“哥,加你微信吧,是这个号码吗?”
“是的,是的,过后在微信上聊,我现在忙着呢。”
她为什么突然出现了呢?这个问题浮在脑子里的同时,我有些小激动。
微信上我们约定第二天上午在中心广场看台下见面,选这个地方主要考虑彼此的熟识度。心里不断猜想,九年的时光把她打磨成了什么程度?除了春夏秋冬的自然,还会有人为地催残吧?!
月光出现在面前时,与我的预期相差无几,除了面部增添些岁月的磨痕外,一颦一笑也没了半点娇羞。
“哥,你没变多少,还是那样潇洒。”
“你也没变呀,还是那个样子。”
“我变了呀,哥,你再看看。”说着,月光张开双臂,原地来了一个360度旋转。月光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了一个圆球,一身舞蹈紧身服,半敞的衣领,露出颀长洁白的脖颈。
“哥,我学形体了,可以吧?”月光挨我太近,一种从未领略过的芳香刺激到了我的神经。我说:“很棒的……我们……坐吧。”月光跟着我望向脚下,这硬硬的水泥地,怎能让美女坐呢。
“咱们站一会儿吧,哥。”
“你的眼睛?”我发现了她的黑眼圈。
“昨晚没睡好,失眠了哥。”
月光说,这些年没和我联系,是因为换手机换的。尽管这个理由被人用滥了,但我相信月光是真的。她还说,最近几年想联系我,极力回忆我曾提起过的单位名称,没有结果,并且这些年大面积拆迁也乱了方位。在网上搜到我的一些相关信息后,关注了作家协会的公众号,有人把手机号提供给了她。
不觉已近中午,月光执意请我吃海鲜,说选好了一家餐馆。跟在月光后面,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忐忑。
我们要了两个菜,边吃边听她讲故事。
失去联系这几年,她工作很不稳定,为生活而奔波的过程,灰头土脸的。之所以没有联系我,一是没有了信息,二是失去了联系我的自信。为工作需要,她挤时间学习了形体。她认为现在终于站住了脚根,工资待遇都不错。不过还是觉得失落落的,就像坐在豪华游艇上,感觉不到踏实。
说话期间月光始终欢喜地看我吃,自己却很少动筷。她说喜悦充满了胃部。她聊起目前的工作,说待遇还不错,她也自信满满,让她困惑的是,她做每件事情都会引起别人关注,是是非非,评天论地的。越是这样,她越干得起劲。学形体是因工作需要,主要还是为了不断给自己提分,让那些酸葡萄心理的人永远持续酸下去。
“如果没有这些工作之外的困扰,该有多好?”月光摇了摇头,把生鱼片放到芥末里涮了下,然后放进嘴里,马上就咳起来,眼泪也呛了出来。
“芥末油——蘸——多了。”月光断续地说着,接过我递过去的餐巾纸。
我突然来了电话,是昨天约的水暖工上门修水管了。我忘得死死的了。月光说要跟我去看看,我看了下表说挺远的,正巧下午还有个会,晚上回请她吃饭,继续聊。月光眼睛里分明有了忧怨。
其实那天下午并没有会,像月光这样的,领进家里要做更多介绍。我不想惹麻烦。
那天晚上我没有请到月光,南京那边事急,她下午坐动车离开了陵州。后来的一年里,月光通过微信隔三差五向我问候,说一些她们公司的趣事。有时半月没有消息,我也会主动发去问候。记得在咨询曼克莱酒之后不久的一次午夜,她突然发过来张笑脸表情,我正在熬夜写一篇采风作品,刚刚收尾,顺手便回了个同样的表情。
我躺床上手握手机,静待月光的午夜絮语。大约十多分钟后,发过来大约有千把字的微信小长篇,尽数当下异性之交住过程中男人们的恶劣表象,最后还问我是否同意她的观点。我觉得南京开放程度比北方大得多,也猜不透这里面是否有影射成份,便回了个“也许吧”就昏昏睡去。早上起来翻看手机,没有看到月光的回音。
……
爱是折磨人的东西
却又舍不得这样放弃
不停揣测你的心理
可有我姓名
爱是我唯一的秘密
让人心碎却又着迷
……
终于听出了这是莫文蔚的声音。与当下流行的呕呀嘲哳,这个旋律就像炎炎夏日的一抹清凉,把天地间一切空虚盈满。我眯上了双眼,脑子里现出久远的年轻与浪漫……
睁开眼后,发现对面已没了人影。
5.
或许是我的表现伤了她,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是月光的盘中菜。我认为与月光这辈子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为此,有些许的酸楚霸占了我的心底。月光就像一坛曾经为我打开过的陈年老酒,现在突然被拧上了盖子,待我咂摸出它的回味绵长时,却无能为力把它再次打开。我假设出与月光交往下去的多种方案,甚至包括难以启齿的肢体动作,以此换来慰籍。我还通过“度娘”搜索月光及东晨公司的信息。我有了另外收获。
南京下属A县经济开发区分管招商引资的副主任白大明因贪腐被抓,涉及东晨公司非法拿地问题。东晨公司主业是化工贸易,因为有了白大明这层关系注册了地产开发公司,白大明还特别强调要由月姓女士全权负责地产项目。楼盘刚处理完地基,就因管理及市场问题等多种原因陷入停滞。在查出东晨公司与白大明有利益输送后,宫总被纪委监委“请”去协助调查了几日,然后土地被收回,东晨公司被处罚,宫总也差点折进去。这件事在A县引起很大震动,关于白大明与月姓女士之间的关系被演绎出多部春宫剧,有人还依照八卦编写出剧本杀,还有虔诚者削尖了脑袋向有关机构打探剧情内容。据说宫总已经安排人在辅助月姓女士的工作,以备突然之许。然而,每天早上,人们都非常失望地看到月姓女士安然无恙地走进公司门口。这场地震,月姓女士就像一个局外人,甚至连协助调查的“荣光”都没有她的份……
一切变得淡然了。
春夏交替的晚上,我站在乡下园子里,月光下数点着朦胧中不同种类的花开花落。月光突然发来信息:“哥,我于下周日在秦淮河畔雨后彩虹酒店举行婚礼,我爸腿脚不便,可否代表家长送我一程?另外,也顺便照应一下爸,让他少喝一点!”
“祝你幸福,准时前往!”发完信息,我呆呆地望着满园月色,先是落寞,后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