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从秦晋大峡谷中挤出,闯入关中就铺开了浩荡的水面。它向南直刷,汹涌百余公里,用浑浊的激流撞击秦岭,破劈无果后宕然转身,向东划出九十度的大转弯浩荡而去,在身后甩下了一望无垠的平原。
千年河西地,关中米粮川,这里是我的家乡——大荔县。它怀拥同样穿越黄土高原而来的渭河、洛河,又一把将其投入滔滔黄河中。三河滚滚,万千年来冲积出大片沃野,为生命营造了良好的成长环境。二十万年前,原始人在此聚居,完成了从直立人到早期智人的过渡。经考古队多次发掘,发现了数处石器时代遗址,这片土地从此以“沙苑文化”和“大荔人遗址”而闻名。
我家在县西北洛河岸边的黄土原下,家门口就是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单的洛惠渠,把洛河水引向整个大荔北部。我从小在水渠边玩耍嬉戏,捞鱼捉蛙,一渠洛河水伴我成长,上小学时就会提起支渠边的闸门浇地了。望不到边的平畴沃野里小麦、玉米和棉花受洛河水滋润,这条由杨虎城将军倡议,开凿在汉代自流灌溉工程遗址上的古洛惠渠,孕育了我,也孕育了关中最开阔地带成为名副其实的米粮川。
母亲从县西南的渭河岸边嫁来,常带我穿越大荔沙苑去舅舅家。从洛到渭,相夹两河间,这片广袤沙区拥有了弥足珍贵的宝贝,沙漠里竟然水源丰富。记事起就见村边地旁,总有敞口井静卧,井水清亮,像沙漠的眼睛。我趴在井沿上与水底的影子对望,喊几句,就有了来自沙漠深处的回话。我曾系桶打水,回忆里淌着愉快的哗哗声。现在,行走在沙苑深处,随处可见机井出水汩汩,渗灌管网铺设,在沙漠里孕育出二十多万亩良田,培植了多种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的农作物。去表哥家,总有黄花菜、沙枣、花生、红萝卜等扑面而来,四季皆有收成,沙苑人过上了富庶的生活。
感受大荔的厚重,是考上大荔师范学校后亲临城中。县城为古同州府所在地,每逢周末,我就走出校门寻找隐藏在小城背后的故事。“二华关大水,三城朝合阳”,曾悬于城门的这幅对联印记了同州古城的悠悠往事。于南门龟首形的牌楼下徘徊,绕北门外模拟龟尾建于北宋时的文殊宝塔仰望,钻曲折小巷窥视古砖门楼,亭台门阙。还有城中心的新华书店,东大街的文化馆,也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那时的县城虽小却古朴,犹如穿行在悠长的历史隧道中。
工作后,我从县东南黄河岸边迎娶了妻子。渭、洛在此入黄,三河归一,冲积出712.6公顷的湿地,成为黑鹳、灰鹤、白鹭、绿头鸭等百余种野生动物的家园,也是内陆候鸟迁徙通道的重要驿站。每去看望岳父,我都会漫行湿地边,天地合一,沉浸在“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画面里。
洛、渭、黄三河合围,皆具特色,我们三家又各在河边成三角融汇在这片土地上。横跨东西,纵越南北,经常穿行大荔,沉浸于庄稼地的四季风景中。无数次走进城东的丰图义仓,这座在清光绪年间由东阁大学士阎敬铭倡议修建的粮仓,可纳粮五千余吨,被慈禧太后批为“天下第一仓”。义仓分内城和外城,兼防御和仓储双重功能。外城坐东朝西,东西宽133米,南北长83米,夯土筑城,高14.89米,是义仓防御的第一道防线。内城青砖结构,坐北向南,仓墙合一,设仓廒58洞,每廒可储粮90吨。解放战争时期,义仓成为地下党的活动中心,为和平解放朝邑和策应荔北战役作出了巨大贡献。仓城巍然立于黄河西岸老崖上,风雨沧桑一百四十年,是我国目前唯一还在使用的清代粮仓,也是中央储备粮的库存点。古仓今用,集储粮、博物馆于一体,讲述着百姓故事。每每仰望仓城,敬畏心都会陡然升起,丰时储粮,荒时赈灾,战时为垒,米粮川的贡献由此可见一斑。
在大荔工作十年后,我考上研究生离开了。每次回去都要在县城停留,寻故地,赏新颜。分享国家发展的红利,大荔发展迅猛,小城的骨架向外扩展,戳空耸立。走进母校,曾被庄稼地包围的空旷已深陷鳞次栉比的楼房掩映中。吃碗水盆,浆水面,来盘水磨丝,品一桌流水席,后厢再装满水枣,西瓜,大荔总有太多与水相关的美食和美景。游走城内恍然若梦,每次都有新发现,我竟迷失于这个曾经布满脚印的地方。
高铁通车后,以前来省城四小时的车程,现在四十分钟就到了,比从郊县进西安还便捷。我到之处,见友必推大荔旅游,访客必带大荔产品,朋友羡慕我有个后花园,我自豪于这片梦牵魂绕的故土。营造红色基地,发展绿色产业,人与环境和谐共存,千年河西地牵挽三河水,小城大荔澎湃着新的活力。
原文刊发于2024年3月27日《人民日报》大地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