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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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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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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小棉袄

不知何时起,我和女儿说话,动辄就会用到一个词“收拾”——小心我收拾你!看我不收拾你!这话说成了口头禅,有时细嚼一下,觉得一个知识分子嘴巴上挂上这叮当乱响的粗俗话真有失大雅。这话从哪儿来?不需多想,都来自我老妈,孩子她外婆。我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童年时我妈冲我发脾气,这句话是先锋:看我怎么收拾你!在她气呼呼地想怎么收拾我的时候,我的腿会条件反射,好多时候脑子还没想明白自己做错了啥,整个人已经闪到了大门外。

孩子时常常跟伙伴们比试谁家大人会骂人。红艳妈是祁县的,天天把铁皮大擦子架到大铝锅上做红面“擦尖”,她生气时直接就地取材,“一擦子敲死你!”“过来,老子拿擦子擦死你!”她明明是女人,一生气就变“老子”,还句句不离“死”字,太厉害。雅丽她妈惯于碎碎念,“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死呀,讨债鬼!”之类的,几乎没有任何震慑力,所以雅丽不是穿着她的高跟鞋四处显摆,就是拿着百元的大钞去小卖部消费,被捉之后,她妈还是那几句,“讨债鬼,死了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她的“三天”,泛指无期限,雅丽得意得很,她说她妈从没打过她。

如此比较,我妈那句“收拾”算是既有震慑力又相对温柔的。妈常对我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成才。但有一点,咒人的话一定不能说,话里有毒,鬼神听见是要应验的。这话我牢牢记住了,也顺便佩服起了我妈骂人的水平。她不咒我,可不就是亲我么。如今想来,我妈对我真正的“收拾”就是一只胳膊把我夹到她的胳肢窝下,从正房出来,穿过长长的院子,吼着要把我扔到茅坑里。这一路,我又哭又喊,不停告饶,两条腿踢蹬不止,直至去了茅房,我妈左一下,又一下把我的腿往茅坑里塞,我吓得那叫个魂飞魄散。那细细窄窄的茅坑,屎尿触脚可及,无论我妈让我承认什么,保证什么,我都缩着脚一一照做了。然后,她像个女侠一样,一个转身,胳膊一松,把我撂在身后,说,这次饶了你,要是有下次,非得把你塞进去。

天知道那时我怎么就那么相信我妈的话。

那时的大人都是高高在上,有绝对权威的。有时我想人思想中懦弱的成分是否来自一种误判,认为权威就是高明,就是正确。我们这批80后的童年,哪个人的家庭教育不是以命令式的“跑腿劳技”为主?每天一放学,我妈命令我“喂鸡去!打酱油去!”我爸命令我“买烟去!”“去你爷爷家拿锯子去!”我每天都是小腿都要跑断的感觉。

就我的经验,对大人有几分畏惧就会有几分盲信。我妈说,二宝宝卖的糖瓜是鼻涕做的。我不光信了,还悄悄告诉了好几个同学。我是这么说的:你们想,为啥那糖瓜吃到嘴里会糊牙,还能拉出那么长的丝,还有那颜色,啧啧,看二宝宝的鼻涕,一样样的。她们几个听了都大笑不止,直说我妈是骗我的。可我偏不信她们,就只信我妈。我妈还说不梳头发最后的下场就是整个人都得送去“擀毡子”,她把炕上的油布一掀,那厚厚的黑毛毡子能吓死我。我不敢问,这毡子是哪个不梳头的人擀成的。那杂乱的黑发跟我的一模一样。

三十多年过去,现在的孩子和大人地位整个颠倒。我想把我妈的法子搬来现成,发现几乎不管用!孩子还在幼儿园时,有一次她犯了错,我学着我妈的样子一手把她夹到胳肢窝下,直奔马桶而去。她也像当年的我一样哭着踢蹬不止,可是进了卫生间,她死死按住马桶盖不松手,还说了一句让我至今想起来都感到后背发凉的话:等我长大了,按出水来把你冲走。当时我只是吓唬她,说要把她塞马桶里,谁知这家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竟要把我冲走!

我需要找回做大人的权威,才能让她相信我的高明。现实中的我除了会读几句英语有时还被她揶揄“又在显摆”,“又在自吹”,实在难以“权威”起来。我又学着我爸妈从前的办法命令她去买盐、买豆腐,我妈好像能猜中我心思似的,时不时来个电话,说,城里不比乡下,千万别让孩子一个人下楼,坏人多,车多……

于是我只能命令她去洗碗,去拖地。这样的命令也委实不好下达,孩子放学回来,又被各种学习钉在了书桌前。当年我父母完全不知道学业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一代人在读书这条路上都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走过来的。而对我的孩子,我既然明白“学业”二字关系重大,整天还在苦思冥想怎样为她助力,又如何忍心再给她增添别的负担?

独生女,宠着惯着,上到六年级了,母女俩话不投机的时候常有,我那句“看你欠收拾!”离母亲当年的震慑力差远了。相反孩子有时会嘟囔一句:不讲道理,只会语言暴力。我仔细一想,当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看来现在的孩子又进化不少。

她生在这样好的一个年代,“一切皆有可能”在他们这些孩子身上真不是空话,打心眼里我是敬畏她的。

每一个黄昏,我等候在校门一侧,看熙熙攘攘的小人儿们从校门口汹涌而出,他们红校服,小黄帽,像我们数了半个童年的小鸭子一样,有的游到校门左边,有的游到校门右边,接着一只只游进汽车里,游上自行车后座,游到妈妈们、奶奶们的怀里。这情景,常使我热泪盈眶。

我的“小鸭子”也会准时向我游来。这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一起走着,她会撒娇跟我要各种好吃的。大人们总是那么会猜小孩子的心思,在昏黑的夜色中,他们可以用千奇百怪的味道照亮孩子们的眼睛。这边关东煮,烤红薯,那边鸡蛋灌饼,烤香肠……我的“小鸭子”有时要一串糖葫芦,有时要几个汤包,有时我俩会干脆进到麻辣烫小店里,直接把晚餐解决掉。她的要求其实很简单,我呢,这时总要拿一拿做大人的架子:说说表现再决定给不给奖励;一周不可以吃两次糖葫芦;两星期最多一次麻辣烫;烤香肠绝不可以吃;烤红薯回家我们自己烤。规则都由我来定,她遵守得也特别好。

长得几乎和我一般高的她其实也有自己的想法,这一点我很清楚。她的言听计从是因为她已经学会辨析好坏,知道省钱体谅我,更懂得维护我做母亲的权威。

好多人说她长得像我,她偏说她比我漂亮。她说话总爱逞一时之快,嘴上说自己漂亮,行动上又不好好“收拾”自己。脸常是洗不干净,头发常是扎不精干,性格上也没能把男女界限分得太清。这样的年龄,挂在童年的尾巴上,一半聪明一半傻,着实可爱。

她说她姓武,是武松的后代,我说,不可能,武松多高,你多矮。她说,那是你的原因!

好吧,是我的原因。

我问她你将来想考什么大学?她说清华北大。我说,你就吹吧。她一本正经地说,没吹,我们班好学生的梦想都是清华北大。

好吧,这个梦想你可以有。我忽然明白了,山一样高的书本,海一样多的习题之所以压不垮这些人类幼崽,是因为他们有天一样大的梦想。

刚刚,她的小闺蜜刚走,玩打靶的粘粘球滚得满地都是,我命令她,快去把球都捡起来!她却一把抽了我的手机,一绺烟一样溜进了卫生间,门砰一声关上,里面传来她的声音:我先洗澡啊。

我一边捡球一边愤愤地骂:等你出来我再收拾你!那边,水声哗哗,歌声和着手机音乐来得没心没肺: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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