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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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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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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村庄

消失的村庄

我一直相信,人是有根的物种。

心中的那一方热土,任岁月冲刷,尘事堆积,都不曾褪去它最初的颜色。懵懂却是多情,苦难亦是温馨,让人心心念念,眷恋神往,那就是根的所在吧。

这么多年过去,漂泊辗转,当我再一次站在瓦子坪的山崖上,我忍不住泪如泉涌。这里,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我想对着每一道山梁,每一条小河大喊,我回来了!

而我,真的不能算是在这里长大的孩子。那种乡愁,许是来自前世的,许是母亲基因里的遗传,都未可知,我只想说,我感觉我的根在这里。

瓦子坪,是我外祖家所在的村子,在遥远的大山深处,它是缀在山间的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

曾经,我多么地为它自豪过。在我生活的那个平川小村里,在我上小学时那28个孩子的班级里,整整六年,我是唯一见过大山,坐过火车的孩子。我甚至还为在瓦子坪见过瞎子,哑巴,拐子,疯子自豪过。那些孤陋寡闻如井底之蛙的平川同学,他们对大山的仰慕总是空空大眼里的茫然失落和对我这个仿佛漂洋过海纵横江湖的大侠的崇拜。而我见过的那各色人等,在瓦子坪的长街上随时地整军待发,在我们的村庄里却只见一二。

在瓦子坪的生活,总是新鲜无比的。一眼窑洞里坐着七八个孩子,他们分三个年级,一个老师可以教他们所有的课。女孩子们一生下来,他们的娘就用小米给她们捻开了耳洞,每人耳垂上都挂着一对红线圈圈;她们还会绣鞋垫,织毛袜,下河洗衣;男孩子们赶羊牵驴,挑水爬树,样样都会。

从小学到初中的那些年里,我总是盼望着在暑假或寒假回瓦子坪长住。母亲跋山涉水带我回去一趟,至少要住一个月。可是,随着我年岁的增长,她却以我要学习为由,越来越少回去。我丢失了多少回忆啊。等到回去了,她又不许我随那些孩子们疯玩,总是怕我摔下沟里,碰破肉皮。不过,谁能拴得住小孩子的腿呢?偷偷下河摸鱼,上树摘杏,从沟里爬到梁上,远远的地冲着外婆母亲大喊,吓得她们直喊直跳,我都做过的。

我十七岁考上师范,假期有了大把的时间呆在瓦子坪。那些我的昔日好友,有的已经出嫁,抱着孩子翻山越岭地来看我,还有的都已经订婚,成天地锈着鸳鸯鞋垫,在柜子里码得老高。

我们就坐在外婆的小院里聊天,她们聊得欢,我搭不上话,就看她们手里的针线娴熟地来来回回,看对面山崖上的红日徐徐跌入谷底。

我还常常被她们叫去吃饭。无论谁家,狭长的窑洞里弥漫着小米粥的香味,坐在暖暖的土炕上,吃莜面,吃山药做的各种美食,真香。饭桌上,都是大碗,山里人嫌盘子小气,不实诚,炒了肉也要用大碗盛过来,让人管饱吃。瓦子坪的人,进门就招呼你上炕,上炕就招呼你吃东西,我这个外甥,几乎吃过他们全村人家的饭。

吃饭的时候,母鸡从不怕人,眨巴着圆圆的小眼睛,守着炕上的人咯咯叫着讨食吃,刚赶出去又折回来。燕子喜欢和人同住,飞出飞进,自在来回。我们一边吃着,一边喂鸡,等鸡吃完,还有狗进来细心舔一遍,清理战场。

山里人的热情,是骨子里散发出的原始的真诚,是一团真的烈火,炽热得能将人融化。

热情,人人如此。我的外婆何尝不是这样呢?谁家有红白喜事,只要有客来住,必求外婆“安炕”,外婆从山顶的小路上把客人迎来,请他们回家喝红糖水,抽烟,让他们睡最干净的被窝。就算几天后留下虱子一堆,外婆仍不愠不恼,洗洗干净,下次继续。

瓦子坪的天,比别处的蓝,可瓦子坪却是寂静长住不走的家。无论白天黑夜,外婆听听脚步声就能知道是谁,连鸡叫,狗吠,村里人都能辩出谁是谁。而山顶上每一辆三轮车的到来更成了村里的盛事,一时间就能唤出村里全部的老老少少。

在我炽烈地热爱着瓦子坪,热切地盼望着回到她怀抱的时候,我不知道,瓦子坪的人却在热切地盼望着离开。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十多年前,瓦子坪的山路上停下第一辆小汽车时,村里响起了鞭炮声,老老少少眼睁睁看着城里人模样的一对夫妇抱走了沟里老三媳妇刚生的儿子。人们没有哭,只说,让孩儿找个好去处吧,爬出这大山太难了。

我爱瓦子坪,也许因为我不是能被瓦子坪拴住脚的人,我永远都是那里的客人,客人住得再长久,也是要离开的,我有我的生计,在山外,在熙熙攘攘的小城里。而我的那些玩伴,他们没有一个像我一样考得工作,离开黄土。他们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继续他们祖辈的生活。

我痛心。为孩子们,为瓦子坪。

短短几年间,年轻的父母意识到了受教育的重要,都三三两两带着孩子们出去上学了,村里留下了清一色的老年人,还有瞎子,哑巴,拐子,疯子。

后来,国家有了移民政策,那一色人等几乎是集体搬进了县城的养老院,享受免费的吃住。瓦子坪,真的空了。

常常和外婆在一起的老太太,总怕外婆离开,她的生活不如意,儿子们过得穷,老头瘫在炕上,全靠她伺候。外婆说不走,老死要在瓦子坪。两个老太太形影不离,从你家到我家,总在一块。

可是舅舅不肯。他搬出去了,嫌山高路远回村里不方便,软磨硬泡把外婆外公哄下了山。

外婆在离开瓦子坪后第二年离世,死后就近买了墓地,再没有回瓦子坪。

自外婆搬离瓦子坪,我也再没有回去过。时至今日,已有十三个年头了吧。

总是后悔,没有好好地同瓦子坪道别,我以为,再回不去了,外婆的那个精致的小院,只能在梦中见到了。

谁能想到,阔别多年,如今我又能站在瓦子坪的山崖上,这简直像梦一般的难以置信。

我一路小跑着来到沟底,溪流还在,井台边的辘轳却不见了,通向外婆家的路也几乎没有了!

我的泪止不住,等我来到外婆家的小院,看到颓残的土墙,破烂不堪的篱笆门,还有斑驳掉泥的窑洞门脸,我怎么能不哭!

拐子的媳妇住在这里,他们挑了好院子住,却住成了这个样子!

我取出相机,胡乱拍了几张照片,现实刺痛了我的眼睛。

来到外婆的老友家,我忍不住推门进去。老太太还活着,82岁了,她的大儿媳年将60,两代空巢老人,她们见到我惊呆了,看到我哭,她们也哭个不止。

她们要留我吃饭,我不肯,说表舅已经在等了。急急忙忙的,她们还给我煮了三个鸡蛋。

走出院门,82岁的老奶奶送了我很远,转过一个弯,看到她站在对面的山坡上,正向我们张望。她要看着我,直到我离开。

无法阻止历史的脚步,就像无法控制回忆的箭。 转眼外婆已经故去11年,而她的老友却仍然守着自己的一眼土窑,一盘热炕,和这寂静的村庄一起,日夜期待亲人的回归。可是,村庄在消失,大自然在包吞人的痕迹和气息。破败的院落和疯长的野草都是时间的证物,没有谁能阻挡时间的脚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夕阳垂落山谷里却再不会听到牧人的皮鞭声和孩童的嬉笑声。左手繁华,右手苍凉,握一把苍凉,仍只能选择远行。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但是,瓦子坪,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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