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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原到左云,五个小时的车程,大巴车载着我们一路向北,拱上了白云之巅。
高速路上,城镇人烟极速退去,天空大地以洪水猛兽的姿态扑面而来,占领了人的全部视野。向北再向北,空旷再空旷。中一闪而过。
前汽车驶过忻州,满目皆是浩瀚的林海和翻滚的白云,天无所谓天,地无所谓地,雄踞山顶的雁门关长城在横切而过的风景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嗅不到人的气息,时间也跟着空旷起来。回到最初,回到洪荒,数千年的历史一笔勾销。人似在时间里穿行。
车厢里一路欢歌。省作协的采风活动向来激动人心。没有“山一程水一程”的遥迢跋涉,这么愉快的旅行竟然也叫“出塞”。
说是去左云,却没有进入左云的城。下了高速,大巴车继续在旷野中前进,最终停在了旷野深处的一座酒店前。车子停下的那一刹那,“金山大酒店”仿佛从天而降,像孙悟空变出的一座豪华独家庄。我们,亦从天而降。
这似乎更像是千百年前的一个旧俗,茶马古道,驿外断桥。驿站作换马歇脚之用,向来都建在村外道旁,自然远离繁华。
傍晚七点下了车,眼前一片苍茫辽阔。左云的六月天,空气清冽微冷,像冰镇的啤酒。我们脚下,便是传说中的白羊大地。
“白羊城”的得名,源于这片土地上曾生活着一群叫白羊族的狄人牧民。可我更愿意将大地上的白羊与天空中的白云联系到一起,左云的天,像广阔的牧场,天空的云,像一只又一只胖乎乎的白羊,白羊低低地悬在人的头顶,仿佛伸手就能捉来一只抱在怀里。
左云文联的朋友们已在酒店前门等着我们。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塞北人的豪爽热情:前不久认识的美女诗人希冀看到我就和我热情拥抱;大家七手八脚帮我们搬行李,此时餐厅里各种美味已在等着我们——这又像极了北方农村人的待客之礼,一进门就上炕,上了炕就吃饭。
餐桌上,一看就是他们的家宴。大号的盘子里装着大块的羊肉;金黄的油糕冒着泡,堆得小山一样高;野生的沙棘汁有好几种,都是大罐装,够实诚。
省作协一家亲。我们这次的左云之行,是儿童文学委员会组织的一次创作采风行。虽然左云只是地处晋西北中原边陲的一座小城,却是座实实在在的文化名城,这里有我们省作协的会员三十多人,中作协的会员也不是少数,这里还是我们儿委会的创作基地,所以一直以来,白羊大地上文学创作之风盛行。当晚,还未看到左云真正的风貌,我们先读到了左云人写的书。满满当当一大包的书搬到酒店里,厚重得像左云的历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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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鲁顺民老师的《将军和他的树》一书,我们知道了时代楷模张连印老将军的故事。自他退役那天起,这位曾经的石家庄军区大将军卸下枪杆子,扛起了锄把子。几十年如一日他跑遍左云的沟沟卯卯,只做一件事:植树造林绿化荒山。左云是产煤大县,可空气清新澄澈,纤尘不染。这和它有将近一半土地的深林覆盖率有着必然的关系,老将军功劳赫赫。
第二天采风,我们第一站就来到老将军的工作阵地,几间低矮的红瓦小屋作他的生活起居之所和人们的学习实践基地,屋前屋后都是大片的森林。八十岁的老将军精神矍铄,亲自为我们讲述了他波澜壮阔的人生故事。谁能想到,他身患癌症十几年却从未停止过劳作;谁能想到,他把二百六十万元的退休金全部捐给了家乡的造林事业;谁能想到,他把在政府担任要职的儿子唤回左云,只为了让他继续植树。
我想起来时路上大巴车中看到的景观,绿海翻滚波光粼粼,想不到我们有幸可以置身这广袤的绿海之中,去感受老将军像树一样的沉默坚挺和无私奉献,感受将军和他的树的真挚情感,感受他用自我生命的瞬息之光点亮整个时代的人生境界。
如果生命的本质是和时间的对抗,那么,当时间遇上这莽莽苍苍的森林,它会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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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们的采风,直抵云深之处。汽车在公路上疾驰,旷野茫茫,四顾无人。绵延的长城,数不清的墩台,都在不远处傲笑人的记忆。何止是记忆,前世今生,回溯百年都不值一提,放眼望去,天空大地皆是历史。历史是时间的河,而矗立于历史之河中央的每一段长城,每一个土墩,都是一部部伟大的活的史书。
我这样一个“中原人”,哪里见过这要塞之地的荒寂苍凉,或许连我的祖先都没有见过。刘志尧先生《烽火边关四千年》中说,“所谓‘塞’,是长城与地域的并称。将长城建于高山之上,并利用山脊峰峦为城,使草原游牧民族骑兵无法越过; 并利用河流做屏障,尽量把长城建于河流之北,使入侵者得不到水源。”
这蒙汉交界的要塞之地,历来都是兵家必争的古战场。曾几何时,这里黄沙漫天,鼓角争鸣,这里金戈铁马,血染青山。摩天岭长城建在2014米高的峰顶,逶迤蜿蜒,断断续续绵延不绝;月华池以高大宽厚的夯土墙筑起四壁,围成四四方方一座城池,外围仍是长城;镇宁箭楼至今保存完好,孤单矗立在山丘之上……可以想象,冷兵器时代浩浩荡荡的血肉搏杀一次次在这里上演,民族的分裂交融,充斥着暴力和血腥,它们都是最好的见证。
随着时代的变迁,岁月的风沙将这些遗迹通通摧毁,砖瓦剥落,墙体倾塌,只留下残缺的夯土,夯土上零落的洞眼和数不尽的美丽的传说。王昭君,穆桂英,蒙古的女英雄,她们的形象和山峦长城融为一体,苍凉而悲壮。
据说这山谷里曾有一条十里河,而今宽阔的河床还在,水源早已枯竭。遥想当年,在这空旷的山谷中,达达的马蹄声回响四方,马背上的男子们,不知是谁家的儿郎,谁家的夫婿。
亦或者,漫天风沙之中,百万征夫落脚这里,他们去国千里,命悬腰间。天无涯地无边,他们归国无望,已是诀别。
就像古诗中所写的那样: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在漫长的戍边生涯中,也许他们以为,时间的两端只有生死。千百年后的今天,当我站在左云的茫茫旷野之上,我想对他们说,时间的两端,还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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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风结束,我们坐大巴车离开左云。返程安排和来时一样,同样的时间起程,同样的时间抵达。上了车,同样面孔的朋友,同样的一路欢歌。
不一样的,是一来一去,是相聚和别离。
不一样的,还有我们,站在时间里的我们,和我们心里的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