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桂子

“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我读着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诗歌《丛桂》，思绪飘到了远在千里之外故乡的山湾烂泥冲，想念那里的父老乡亲、往事或秀美的风景，尤其想念屹立在冲口那棵飘逸浓郁芬芳等我回家的桂花树。

我呱呱落地之时，家人找先生给我算命，说我年少易梦，一生多舛，长大须客居他乡才能苟活，妈妈听后眼泪汪汪。我一到四岁于车家冲做着孩提梦，五岁时举家搬迁西边峪山窝。新家和老屋都是背靠虎头山，却是两个风光迥异的山湾，老家坐于老虎肚脐前，开门见山，新家坐于老虎腋下，四周环山。新屋前是一湾梯田，田里长满绿油油的庄稼抑或菁草，峪出口右边往上直抵烂泥冲水库边全都是水田。水库堤底的阴沟流出了清澈的水，依田傍山蜿蜒地唱着悦耳的山曲，快乐地跳向杨家溶的那一袭溶田！

烂泥冲水库右前方一百米处的田埂上立有一棵魁伟婆娑的桂花树。这棵桂花树已有百余高龄！一百多年前，二爷的曾爷爷分家后，从闭塞不便的黑湾搬到山花烂漫的烂泥冲安家，家屋就修在烂泥冲的水库左边的树木茂盛的山嘴，风水先生说这家屋的大门对着前山的山坳不好，必须用一棵树遮挡煞气，否则家事不顺。于是二爷的曾爷爷就在山坳前的田埂上栽了一棵桂花树，桂花树吸收阳光雨露成长，由小树变成大树，百年之后就成了参天大树。桂花树像一把大伞撑在田埂之上，向四方夸张地伸出了枝干，每年秋天桂花十里飘香，染香了杨家溶的天空，也濡染了乡亲们的心情！

桂花树花开季节，枝头繁花似锦，黄绿相间的叶子中藏着许多金黄色的小花。在阳光的照耀下，这些花朵像熠熠生辉的金子般闪闪发光；当微风的吹拂时，它们更是宛如舞者，轻盈地舞动那绿的裙边，好像在向路人点头致意，让人感受到一种温暖和亲切；一粒粒小米似的淡黄色花蕊散发着浓郁的芳香，空中弥漫着甜美的气息，那一阵阵扑鼻的清香，仿佛蕴含着一种神奇的魔力，令人神清气爽，烦恼皆消。

有一天，我看到二爷握着铲子躬着身子在桂花树下平整土地。我好奇地凑上去问他做什么，他说铲一个坪子方便乡亲们在树下乘凉闻桂花香味。我一蹦一跳地回家，把二爷在桂花树下铲坪子的事情告诉奶奶，奶奶说二爷是个心善的人，他这是牺牲力气给邻里造福。

一天下午，奶奶满面笑容地对我说：“小姥，你给我搬小板凳，我来扛蚕豆，我们到桂花树下剥蚕豆去。”我听奶奶如此说，高兴极了，连忙从家里搬出两把小板凳，我跟奶奶一前一后向桂花树下走去。奶奶是三寸金莲，走路有些不便，我就搀扶着奶奶，十分钟就到了桂花树下，我摆好板凳，奶奶放好篮子，我们坐了下来，就开始剥豆子。一阵风吹来，一缕桂花香气钻进肺腑，顿感沁人心脾。奶奶说：“这种泡在桂花香气的感觉真好！”确实的，闻了桂花香气，浑身充满力量。往往在这时，奶奶就给我讲故事，奶奶说，月亮里有一棵高五百丈的桂树。有个叫吴刚的人，学仙过程中有过错，因此天帝龙颜大怒，把他拘留在月宫，令他在月宫伐桂树，说如果你砍倒桂树，就可获仙术，但吴刚每砍一斧，斧起而树创伤就马上愈合，日复一日，吴刚始终砍不倒这棵桂花树，这其实是天帝让他以这样的方式坚持练功，后来吴刚的武功越来越高，成了天帝的得力助手。

听了奶奶讲的吴刚伐桂的故事，我对奶奶说：“奶奶，我也要到月亮里面砍桂树，等我的武功厉害了，我就带着奶奶住在天上！”奶奶听了我的话，抿嘴笑了。奶奶又说：“你只有好好读书，多做善事，天帝就会安排你到月亮里去砍桂树！”听了奶奶的话，我心里暗暗发誓做一个天帝看得起的人，希望天帝招我到月亮里砍桂树。后来，我在书上读到了《吴刚伐桂》的故事后，知道奶奶讲的吴刚伐桂故事的后半部分是奶奶杜撰的，但我不责怪奶奶，因为奶奶鼓励我读书，我从小就有了梦想，这种梦想鞭策我成为了一个读书人。

奶奶跟二爷说打一些桂花做桂花茶点，二爷爽快地答应了。奶奶在树下铺一块包袱，瘦小的奶奶会拿一根长长的竹竿，动作熟练而灵巧地把桂花打落，桂花树便轻飘飘地下起了花雨，簌簌地往下落到包袱上。奶奶便把这一丛丛金黄剔透的桂花花瓣收拾进了包袱里。之后奶奶会用清香四溢的桂花，做成香软黏糯的桂花糕、甘甜可口的桂花羹、清新淡雅的桂花茶等，这些是家人最喜欢吃的可口的桂花茶点，后来我才知道，奶奶做的这些茶点，既可以解渴，可以清除口臭，能够起到一定健胃生津、暖胃、温肺气、化痰的作用。

那时的我很爱玩，特别爱和小伙伴们玩躲猫猫。每轮到我躲藏之时，我总是爬上桂花树，找个隐蔽的树叉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任凭小伙伴寻找呼喊都不应声，闻着阵阵的桂花香，看着斑驳的的碎片，如梦如诗，心里惬意至极。

有一天，我发现桂花树上有鸟儿在飞翔，并且发出叽喳地叫声，原来是两只喜鹊衔来一些小树枝在在做鸟巢，它们就那么几根树枝几块泥土地垒着、摞着，几天的功夫，一个精致的鸟巢就像模像样了。那个小小的鸟巢从内里向外张扬开来，最里边是一些很细小的树枝，两只喜鹊还在最里层铺了细嫩的干草，越往外边那些树枝就越长越粗了，最外层就像一把张开的伞把里面温暖的巢穴遮盖着，整个巢穴挂在张开的枝丫处，上面是浓密的桂花叶子，正是遮风挡雨处，即便有风有雨，喜鹊歇息在那里也安然无恙了。鸟巢成了喜鹊优雅的宫殿，那是一件精美精密精致精细的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虽然没有刻意的雕饰，但依然坚固无比，任凭冬天多么凛冽呼啸的山风，那些鸟儿都能够蜷缩在巢穴里，躲避着一波一波寒潮和冷霜的侵袭。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拿着一个竹篙准备戳桂花树上的鸟巢。不料，二爷看见了我的不端，连忙呵斥道：“喜鹊窝挂在树上好好的，你戳它干什么？”并随手捡了一根棍子，跑过来追打我，我深知不妙，连忙飞也似地逃跑。二爷骂骂咧咧地说道：“如果你再戳树上的鸟窝，我就去学校告诉你老师，说你在家干坏事！”我跟二爷说不戳鸟窝了，千万别跟老师讲，因为我在学校是个好学生，怎么能因这事坏了名声呢？后来我每天上学放学经过桂花树旁，都能听到喜鹊的叫声，也能看到喜鹊在树上飞来飞去，喜鹊给乡亲们的生活带来了福音。

隔壁湾里有一个姑娘名叫“桂枝”，我们从小一起在桂花树下跳绳玩石子，一起去上学，又一块回家，两小无猜，结下了纯真的友谊，也把爱慕的种子埋在心里。我们的学习成绩都非常棒，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都考上高中。高二署假的一天晚上，我与桂枝约好到桂花树下乘凉，夏风习习，天空的星星眨着眼，我们坐在树下促膝相谈，谈理想谈人生，不觉已到深夜，四目相对，秋水涟涟。桂枝显得有些尴尬，想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不慎一个趔趄就要倒向树边，我连忙张开双臂把桂枝抱住了，我紧紧抱住桂枝不愿松手，桂枝半依半就躺在了我的怀抱，我们幸福地依偎在一起，我不失时机地坦诚表白爱她，桂枝也羞涩地点了点头，相互倾慕的那层纸点透，心里比吃了蜜还甜，相互约定好好学习，做一对金凤凰飞出一起这个偏僻的山窝。那年九月，我如愿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而桂枝名落孙山，读大学时，我们还有书信往来，后来她外出广东打工了，就中断联系。我大学毕业后回家向乡亲打听桂枝的情况，他们说桂枝已经嫁人。那一晚，我坐在桂花树下，想到跟桂枝交往的点点滴滴，眼泪像雨珠子般滴落下来，心里暗暗责备桂枝为什么不遵守当初的约定呢？

如今，奶奶已经去世多年了，我无法和奶奶坐在桂花树下乘凉，尝不到奶奶做的桂花美食了。二爷也已于去年作古，以前每次回家经过桂花树时，他总是向我打听我在外面工作和生活的情况，如今我再也无法听到他亲切地唠叨了。我心爱的姑娘桂枝已经嫁作他人妇，再过几年，也许都要做奶奶了……

每到盛夏，桂花树还是枝繁叶茂；每到深秋，桂花树还是金花点点。光阴似水，看似柔软缠绵，但时光飞逝之后，才发现一切都一去不复返，成为了再也寻不回的记忆。每每想起这些，眼泪便如那桂花雨般扑簌簌地往下落；物是人非，青春不再，回忆里只留满满的惆怅。

烂泥冲的那棵桂花树，您像一位慈祥的长辈，时刻等待着我回到家乡，而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一棵魁梧婆娑的桂花树，树下坐着奶奶和二爷，几个天真的孩子嬉戏打闹，空气中飘逸浓郁桂花香气，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上窜下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