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中央住着一户人家,户主是个老头,五十来岁。老头是个戏迷,却长着一张蟾蜍皮般的脸。我小的时候,老头经常从我家门前走过。老头养有一条长得像藏獒般的狗,跟别家的阿黄很不一样,只要“藏獒”一过来,我们便知道是老头要来的了。
老头年轻时不事农活,平日里喜欢吹吹打打,村里红事白事,是逢请必到的。后来娶了隔壁村的女人,生下了三个女儿。
媳妇儿是个戏迷,没事的时候就在前院里咿呀呀地唱着,平时总是涂着浓脂艳粉的,俨然是一副戏里人生的模样。
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个遭人嫌弃的主。媳妇儿喜欢西厢,老头喜欢三国,大家也就相安无事。
马猴塘的北面有个旧戏台,已有好些年月,早已破败不堪。老头拉来了一帮志友。铺石,夯土;修砖,搭瓦,粉墙。戏台很快便焕然一新。老头跳上了戏台,他突然地觉得,他的人生就应该是舞台。
开始时,媳妇儿也在台上唱着她的西厢,老头唱着他的三国。渐渐地听媳妇儿的人少了,听老头的人多了起来。于是媳妇儿回到了院子里,一个人,一台戏的唱着。
村子里的人也渐渐地迷上了听戏,老头子更加地忙碌了起来,编剧,排戏,指挥得井井有条,媳妇儿就坐在旁边看着。
在我小的时候,何村的戏是远近闻名的。中秋和大年初四是一年中少有的两次盛会。远近村子的戏迷们都赶了过来,戏台前顿时人山人海,锣鼓喧鸣,我们小孩便在戏台下玩起了绕人圈捉迷藏的游戏来,一时玩得不亦乐乎。
众人散场时,媳妇儿来到了舞台边,媳妇儿有点舍不得,她喜欢着这个舞台,于是便慢慢地踱到了舞台中央轻轻地唱了起来。。。。
后来的后来,媳妇儿跟老头离了婚,带走了老头的两个女儿。
老头依然在唱着他的三国。夜深了,月已隐去,有时我们夜里被冷醒过来时,还能听到远处的戏台上忽隐忽现的歌声隐隐地传了过来,戏台的那一头仿佛老头正在茫茫的天地下独影阑珊。
八五年那年,我读小学一年级时,老头的小女儿突然跑了回来,跟我同在了一个班。听人说,跟着母亲改嫁后,小女儿读不上书,整天跟着人去放牛。
“受不了就回来吧。”老头坐在老屋的庭前喃喃自语着。
老头还是经常地从我家门前经过,带着他那条村子里独一无二藏獒般的狗。我抬起眼时,老头的眼睛刚好落到了我的脸上,我分明地看到了那张蟾蜍般的脸。
后来,听说媳妇儿来过,是给村里死去的人唱的曲。
大年初四一年一度的戏台表演又拉开了帷幕,戏台上人影绰约,锣鼓喧鸣。老头向台下观众看去时,分明地搜寻着记忆里那张熟悉的脸孔,老头有点失望。戏终时,老头一个人留了下来,久久地坐在了舞台上。天上的星星闪闪地跳动着,像是无数的眼睛。老头觉得村子的夜晚从来没有这样地安详过,安详得让老头觉得分外的陌生。萤火虫像鬼火似的闪进了竹林里,惊醒了一两声浑厚的蛙鸣。远处的原野上仿佛有个黑影在跳动着,还不时地露出两个亮眼睛。月芽儿从云里钻了出来,静静地挂在了树梢上。黑暗处的黄狗叫了叫,一阵低喘之后睡了过去。老头来到舞台中央,仿佛自己成了天地下的一个点,身旁的帷幕在月色下隐隐地泛着金光。老头想起了媳妇儿当初嫁给他的模样,眼里泛着闪闪的泪光,于是,一个人,咿呀呀地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