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先有的水井屋还是先有的厢房,厢房很旧,水井屋很老。
我出生之前,小姑还没嫁人,厢房留给了父亲和八叔,小姑跟着爷爷奶奶一起地搬进了水井房。
水井房在厢房的东面,比厢房矮着一头,坐在厢房的大门口时,便能看到门口上抽着烟火的爷爷。
小姑没出嫁时,爷爷在老丘背的岭上留了自留地。爷爷人懒,每每黄昏,小姑就会跟着奶奶一前一后的从老丘背的岭上赶晚归来,爷爷就早早地煮好了饭菜,摆在桌上,坐在门石上等着小姑与奶奶。
水井屋是曲尺形的单房,爷爷用衣柜把中间一隔,小屋被隔成了两半,小姑与奶奶住在里屋,爷爷在门头边安上了床。
小姑嫁人后,奶奶跟着叔叔进了城,水井屋里,就只住着爷爷了。
爷爷一个人的时候,基本的不种地了,于是就在前院的院门处,种上了一排排的柑果树来,小姑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能闻到一阵阵地清香。
刚过去时,小姑隔三差五地跑回来,虽然没有了奶奶,但小姑说,爷爷在哪家就在哪。直到后来有了大表弟,小姑回来得还是一如继往地勤。有时候他们聊着聊着,小姑就回到了。
小姑回来的时候偶尔会留宿,黄昏里,小姑就跟着爷爷坐在门石上,爷爷叭叭地抽着旱烟,小姑倚着墙角,听着猪栏里的猪叫,跟着来打水的人家闲聊,看着头顶上盘旋着的成片的蚊虫,看着远处夜色下的万家灯火。
我小的时候,小姑回来的就没那么勤了,爷爷无事,在园子里种植了起来。开始时,爷爷收起了鸡粪,风干了的鸡粪,五分钱一斤。爷爷把收来的鸡粪,全部地放在了园子里。记得有一年,爷爷种活了一株番茄,成熟时一再叮嘱我们要等着买了肉一起炖着吃,其时我到院子里蹲坑,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地触摸了起来,摸着摸着番茄便掉了下来,后来,就进到了我的肚子里。
爷爷平时也收泥蛇,抓来的泥蛇卖给爷爷,爷爷便利索地把蛇皮剥了下来,连着肉一起剁烂,炖着给我们吃。爷爷说,蛇这东西,炖的时候,万万是不能让墙灰掉下去的。
园子的水渠边有个两米见方的小池,平日里我们会把一些抓来的小鱼小虾放到里面养着。记得有一次,大哥把买回来的莲藕偷偷地留下了一小截,种在了泥池里。几天后,我把这事告诉了来一起玩耍的立强,立强趁着我们分神时偷偷地偷走了发了芽的莲藕,大哥知道后,把躲在爷爷屋子里的我骂了整整一个下午。
爷爷喜欢给我们讲故事,在所有的故事里,爷爷最喜欢的就是当年在贵县(现在贵港)传达室做传达时,拦住了下来检查的李宗仁妻弟(不带证件),得到了三百斤稻谷的奖赏,用来做嫁资取了我的奶奶。
逢年过节,我便会早早地来到爷爷的水井屋前,爷爷已等在了那里,我把头凑了过去,爷爷便会在我的头顶上轻轻地捶了下去,这是爷爷给我行的带顶礼,爷爷说了,带顶有官当。
六叔公是爷爷的亲弟弟,爷爷高瘦,六叔公矮胖,墩实,两人平日里就相互地看不对眼。爷爷有个妹妹,嫁在了村里,姑奶去世得早,只留下了表叔一个儿子,姑爷平日里在村里卖着豆腐。过节时,姑爷备不起两份礼,只去了六爷爷家,六爷爷常常拿起这事来炫耀着。说起时,爷爷是一脸的不屑。
阿贵是六爷爷的独孙子,平日里我们经常玩在一起。起争执时,六爷爷特别地护短,阿贵杖着六爷爷的权势,常常地欺负我,有时六爷爷也过来帮忙。爷爷火冒三丈,隔着篱笆开口便骂。
爷爷老了的时候,得了严重的风湿,平日里就卧躺在床上,无聊时便用双手挪着身子到门口处坐着,爷爷的脾气也日渐地见长。平时我给爷爷送饭,爷爷总是把青菜先吃完,然后便是光吃着白饭,吃完一碗,便不再问要。
爷爷下不了床,经常地在床边解手,用瓮子装着。爷爷有时会叫我买来面条(叔叔每月给爷爷十元钱),煮熟的时候留了我一份,父亲嫌爷爷脏,常常地当着爷爷面教唆我别吃爷爷煮的面条,这个时候爷爷便会气得要跳起来,骂起父亲来也特别地毒辣,我趁着父亲走开时,便偷偷地溜了回来。
农忙的时候,我们就回来得很晚,爷爷就在水井屋里留着灯火。有时牛车走在半路,远远地就能看到那盏熟悉的味道了。六月里我们到晒谷场上赶夜场,牵牛回来时,水井屋里那盏灯火还在,爷爷已沉沉地睡过去了。
记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和初夜,水井屋前,我跟爷爷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未来,我就跟爷爷约定 ,三十年之后我会怎样怎样,爷爷听了扶然而笑。
爷爷奶奶不住在一起,我总以为他们不是一家子。爷爷见着奶奶的时候,像陌生人似的,打着普普通通的招呼 ,他们也很少地在一起聊着。奶奶喜欢找六奶奶聊,爷爷就跟常来蹭烟的老鼠(邻居外号)聊。坐在一起时,爷爷的目光,就很少地在奶奶的脸上停着过。
奶奶回到我们家时,已经病得很重了。回来时,奶奶在老屋的家里里里外外地走了个遍,还不小心地在猪栏里蹭破了皮,爷爷似乎也喜欢跟着奶奶闲聊了起来。后来奶奶躺在了床上,父亲用牛车把奶奶拉到了医院里,医院已经不收人了。回家后,奶奶意识渐渐地模糊了起来,爷爷过去看她时,奶奶念着爷爷的名字,问候起了爷爷,还问起了老丘背上的高粱收了没有。
奶奶过世的时候,爷爷没有想象中的悲切,跟前来吊唁的道公侃侃而谈,同年年末,爷爷突然地去世。
爷爷生前曾跟我们说过,当年,他用三百斤的稻谷,娶了我的奶奶。
爷爷奶奶过世后,水井屋被拆了去,做成了牛栏,屋旁的老水井,被填了土,渐渐地水井屋旁也没有了来打水的人们。后来,父亲就在水井屋边建起了新屋,我对爷爷的记忆,便都湮灭在了断墙瓦砾间里。
可我,还心心念念着那个老泥屋,有时,在水井屋门石的空地处坐着时,恍恍中,仿佛就远远地看到,爷爷就正坐在牛车上,旁边还有父母和我,在暮色中缓缓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