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心到达不了的远方。
父亲近来老是说着要回家,可是,父亲这辈子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家。
回去看父亲时,父亲总是经常地梦见起他的三婶(我的奶奶)来,白天的时候还是安安静静的,一到黄昏,便吵着要回家,问起父亲时,父亲就说要去找娘了。
父亲是四一年生的人,比我的母亲大了足足三岁,前些年的时候问起父亲的生辰时,父亲就说我的奶奶当年给忘了。奶奶曾说过,我的父亲出生时,正是学子们放晚学回家的黄昏里。
前些日子,我把我写的散文《上学路上》读给我那痴呆的父亲听,当我念到“在窗台里看月,在月的变幻里看四季更迭,在四季的更迭里看父母老去。。。”时,父亲就痴痴地看着我,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我问了问父亲知道我读的是什么意思吗,父亲竟是痴痴地点了点头。当我念到“西厢房留给了叔叔,我们住进了东厢房”的时候,父亲的脸上竟然开始抽搐,继而便嚎啕地大哭起来。
也许,我是读到了父亲心底里一直挂记着的那个家了吧,那便是民国三十几年前的南方院落里,天青,地白,家里只有一把破旧的木头玩具,父亲带着他的弟弟妹妹,跟着他的姐姐,在岭南的院落里,流连在胡同与厢房之间。
父亲是个极念旧的人,解放前,爷爷便领养了大姑,送进了私塾里。在私塾念字时,大姑经不起旁边一堆男孩子的戳戳点点,跑了回来。后来是爷爷把大姑送了回去,大姑是背着父亲一起来的,被先生赶了出来。
后来大姑的儿子们经了商做了官,我们心底里却与他们间隔阂了起来。父亲却吩咐我们,正因为大姑是养来的,才要分外地惦记着,怕是在外面受了欺负,要有娘家的人给撑着的。四四年走日本时,途中奶奶即将临产,慌乱中是大姑背起了父亲。
父亲的心底里念着的还有我那痴呆得更为严重的母亲。母亲现在已经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了 ,吃饭时甚至会把树叶塞进了嘴巴里。但是,母亲却听起了父亲的话来。
父亲想着母亲的时候,只是“来,来,来。。。。”的叫着,母亲居然会跑了过来。
“他不舒服的呢!”母亲看着父亲,喃喃自语。
有时,母亲不舒服,坐在哪儿便一直地不说话。我问起父亲时,“她生病着呢,”父亲头也不抬地说着。
记起去年时,陪着母亲回上莲看我大舅。其时,母亲的痴呆已很严重,路过小舅家的门口时,我问母亲是不是进去看一下(我的小舅已过世),母亲迟疑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
这是让我十分纳闷的,母亲与小舅,是极为要好的一对,小舅在的时候,每每逢年过节时,母亲总是要回去看小舅的,这也给大舅落下了不少的话柄。而今,母亲痴呆了,整天吵着要回家时,心心念念的却是她的哥哥(大舅是哥,小舅是弟)。
跟大舅说起这件事时,大舅却是跟我谈起了前几年的另一件往事。几年前,我的小舅刚过世时,母亲的记忆已渐渐地模糊了。有一年的七月初七,按习俗,是要回去给娘家里故去的亲人烧衣的。我的母亲隐隐还记着这件事,初七那天,躲着我们跑了回去。
但母亲已是记不起要拿祭品的了,回到小舅家里时,母亲提着的手袋被表弟当着众人的面扔了出来,如此者三。后来,母亲是哭着回到了大舅家里,回来时依然是想着要回去索回自己的手袋。
这件事在母亲的心底里留下了极深的阴影,终其一生 ,即使是后来的母亲完全地记不起事的时候,说要回到小舅的家里时,母亲终究还是犹犹豫豫了起来。
想着时,看了看一旁的父亲,父亲正倚在了门柱的边上,半眯着眼,母亲走了过去,轻轻地问了问父亲,父亲没有应承,半伏在门框上,嘴角边里微微地扬起了笑意。
父亲似是正梦回了七十年前的那个岭南村午,爷爷奶奶正坐在庭前的桂花树下,父亲带着几个弟妹,就坐在老屋前的门石上,捧着泥埙,吹落了一个下午。。。。。。
父亲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母亲的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父亲便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要带着母亲 ,要去回到心底里的那个家。那里有天青,地白,有弟弟妹妹,还有爷爷奶奶守候着的童年。
我跟在了后面,正夕阳下,母亲就这样地跟在了父亲的身后,走着走着。
没有心到达不了的远方,我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