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不远的路边上留了一块闲置的空地,不知哪一年起,空地处生长出了一排排的芦苇杆。一到秋后,芦苇杆就长出了一束束飞舞的野芦花来。
我家就住在芦花开满的河岸边上,隔着一座石板桥,一条小河缓缓地从我家的门前穿流而过。
解放前,这里曾是一片广袤的田野,每每黄昏里,夕阳沉下去时 ,便升起了无数的蛙鸣。河岸的另一头,爷爷奶奶就耕耘在这片无边的千年垌野。
隔着河水的那一头,村子的中央,曾住着我们家的老房子,与河岸遥遥地隔村而望。
不知哪一年起,爷爷奶奶们从老房子里搬了出来,在河水边上建起了新的房子。也不知从哪一年起 ,河水的两边,渐渐地就有了烟火气息,慢慢地变成了现在的前村。
我出生的时候,早已没有了老房子的概念,只是问起父亲来,父亲依稀还记得 。偶然回去寻根时,只剩断亘残壁,曾有着的记忆与乡愁,都湮灭在了地的荒芜和岁月的变迁里。
听爷爷说,老房子就安落在了老井的旁边,村口的大闸门后。父亲的童年就在大闸门的那一边,民国时,爷爷跟着大伙儿搬了出来。失去了闸门的庇护,爷爷就在这一片新兴的土地上辛勤耕耘,日出而作。
从我记事起,芦花河畔便成了我们唯一的家园,仿佛千百年来,我们就一直地居住在这里,在这儿晨耕暮炊,繁衍生息,从未离开过。
河水流经我家的门前时,顺着拐了个弯,把前村切成了零星的几块。
哑超家就住在我们家的屋后背,河水的北边。由于口齿不清,说话绕舌,平日里常常地被我们跟着学舌。哑超大我们五六岁 ,她的父母在河边盘下了一块土地,种上了些蔬菜,还把厕所也安在了河的边上。厕所是用石头起的地基,河水一过时,鱼儿便躲进了石缝里。厕所的边旁有个大水坑,平日里,爷爷会在坑里放上一夜的鱼篓,每每天亮时总会有所收获。平时水浅的时候,哑超便会把来水拦了起来,勺干,总能在石缝里摸出几条的塘角鱼来。虽是个女孩子,哑超为人却很霸道,常把这块河段当成了自家地,轻易不让别的小孩子靠近。有时爷爷刚收完鱼篓,阿超便跑过来抽水抓鱼了,抓出来的鱼比爷爷篓里的还多。这个的时候,爷爷总是赞许的点点头,说哑超将来捞得吃。
后来 ,哑超嫁给了村里的一个独眼人,夫妻俩合开了个菜摊,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八娘是哑超的近邻,村子里的孤寡户。我小的时候,八娘已经上了岁数了,一直是由族里的侄子俸养着。八娘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来到品先的家里,跟品先的奶奶唠上一个的下午。品先的家里种了一棵石榴树,上面挂满了石榴果。等着大伙儿散去后,八娘就借故躲进了品先家的厕所里,等着别人发现时,八娘的兜子里已经装满石榴果了。
石榴不成熟的时候,八娘就卖起了粪水来。八娘卖的粪水,八分钱一桶。挑出来时,金黄金黄的,与别人家的粪水很不一样,但八娘家的粪水却是从来都不缺买家。有一次,在品先家的厕所旁,有人看到八娘将一把稻草杆塞进了粪桶里,再加上少许的人尿便糊弄过去。当我们把这一发现告诉了正在修理园子的爷爷时,爷爷头也不抬,只是轻轻地哼了哼。
秋天来了的时候,芦花便长了出来,一束束地开在了洁白的云朵里 ,微风拂过时形影绰约 ,起舞婆娑,似是梦里炊烟。刚出芽的芦花被包裹在花苞里,剥下来时,粉嫩粉嫩的,放在嘴里,混杂着一丝丝的甘甜。这个时候大伙儿都闲了下来,坐在芦花下的青石板边聊了起来。
河的东面便是品先的家。品先的祖上是村子里曾经的书香门第,远近闻名的读书人。爷爷(民国)时,便当了大圩乡的乡长,娶了同是大户人家里的大家闺秀。文革时,因为成份不好,被抄了家,家道便中落下来。后来适逢品先的父亲中年早逝,母亲改嫁,家里就独剩下品先与奶奶孤儿寡母的扶持着。
闲下来的时候,我们就聚在芦花丛旁的青石板下。品先手艺好,有事没事便在自家的院子里“叮叮”地敲打着,身边总是跟了一帮的迷弟。品先做出来的弹弓是村里的一绝,从选料到做工到上色,都是做到了极致。忙起来的时候,品先便无暇顾及我们。
好在品先在隔壁的村子里念着书,放学时,我们便早早地守在了学校外边的飞机桥上,远远地迎着,等着品先出来了便一拥而去。
品先去上学的时候,我们就去约伴玩。显全家就住在河水的东南边上,跟我们家隔着一片茂密的竹子林,儿时我们经常地玩在一起。越过竹林的这段小路,却成了我们童年时的梦魇。
父亲曾跟我们讲过,民国时,一天的夜里显全家里来了一伙土匪,土匪入室时挖通了地墙,作为家里的男主,显全的爷爷选择了苟且偷生,不久后显全的爷爷便郁郁而终。
后来,显全爷爷的魂就附在了屋子后边的竹林上,每当我们经过时,竹林便会发出“吱吱”的哑哑响,一路地小跑之后,总是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一直地盯着自己,让我们的内心感觉到忐忑不安。到我家里来时,显全绕了远远地一个大弯。回去时,我们便要送他一程。
我们家就居住在河水的西面,这儿便是我儿时的乐土。阿金与阿琼是六奶奶的孙女,平日里我们就流连在胡同与厢房之间。爷爷在院子里种了一畦的烟叶,收获时把烟叶挂在了高高的屋檐下晾着,屋后的老鼠(邻居外号)过来找烟抽,抽着抽着就跟爷爷聊了起来。
老鼠的祖上曾是村子里的大户,族里的青砖大坟也印证着祖上无上的荣光。年轻时,娶了同样是落魄了的地主家女儿。当老鼠从我的家门前经过时,看到我在门石上坐着,便常常莫名其妙地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拧了一下。
爷爷腰偻,走路时常常驻着拐杖。没事时喜欢到晒谷场边听三娘唠嗑,唠着唠着,一天便过去了。回来的黄昏里,胡同的青石板上便留下了爷爷一路哒哒的拄拐声。
去代销店买东西的路上,要经过学校的门口。学校离我家不远,顺过一个池塘就能看到我的家了,五伯母就住在池塘边上。路过五伯母的家门口时,莲芬姐跑了出来,向我嚷嚷着。我看过去时,六奶奶正在我们家的园子边上砍着我家的荆棘树。
这是六奶奶惯用的伎俩,总是想着把地界往我家这边挪,碍于情面,爷爷也总是惯着。莲芬姐性子急,看不惯六奶奶,便在旁边嚷嚷了起来。六奶奶理亏,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莲芬姐不依不饶,戳起了我的耳根来,我被说急了,便躲在一旁怪起爷爷来。等我安静下来的时候,便一头钻进了胡同里,绕了几个弯之后,便来到了莲芬姐家的后门,躲进了大厅里。
大厅的墙上挂着两幅彩绘,是我儿时的心心念念。一幅欧阳海挡火车的彩绘图,英雄气跃然于眉宇之间。一幅是飞天图,图画里的纤纤飞天,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地成了我想像力里无限的源泉。
从莲芬姐家里溜出来时,炊烟已缭绕在了屋瓦的上空,一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母亲正蹲守在灶台旁煮着猪食,红红的火光映红了母亲年轻的脸庞。天外,一只鹞鹰久久地盘旋在高高的天空上,“呱呱”的呼叫着,最终消失在了远方的远里。落日里,爷爷坐在水井屋旁的台阶上,低俯着头,等待着这葱茏的暮色。夕阳染红了天空,点点的洒在粼粼的波光里。六奶奶就坐在芦花旁的青石板下,跟着二奶奶,沐浴着落下去的夕阳。
阿金与阿琼在相思树下荡起了秋千来,竹林的那一头,显全正赶在了回家的路上,东边的院子里传来了“叮叮”的敲打响,震动着无边的落寞黄昏。一只路过的黄狗钻进了篱笆墙下,消失在了眼帘底里。远处的乡间小路上,夕阳正红,哥哥们就赶在了归来的牛背上。
我就伏在老屋的门石边上,熏熏地睡了过去,隐隐里,我似是梦回了故乡的那缕炊烟,黄昏夕阳下的牛背,门石边上坐着的爷爷奶奶,灯影里曾经年轻的父母,还有,记忆里那一簇苍苍的白色芦花。
我的梦,就停在了那年那月,芦花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