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屋子后边是留了园子的,园子处的空地把前后排的住户隔离开来,这在岭南人潜意识的风水格局里,便像是留了宽阔的明堂。而我们家屋子后边的那一片空地,正好落在了弯延的村路旁,很久以来,附近的人们便在屋子的后边栽出了一畦畦的竹子来。
不上学的响午,我们便会钻进长长的胡同巷子,这里是我们儿时温暖的殿堂,嬉戏的孩童流连在其间,唠嗑归来的老人就坐在自家门口的石阶上。
只有无趣的时候,我们才会踱进那片幽暗的竹子林,在一旁静静地坐着,看着蹲在地上卷缩成一团的福人。
福人寿人一家是村子里唯一的外来姓(外地搬来入户),因牵及的事物太多,后来便跟着我们改了梁姓。福人腰偻且精瘦,蹲着时,便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幽灵。
平日里我们是寻不着去招惹福人的,隐隐里带着些许的不屑吧,但在那时,福人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好篾匠。
篾匠是个苦差活,从取竹到削竹,然后把竹子剥成竹篾片,一道道的工序下来,每一样都马虎不得。福人粗拙的大手与精小的个子极不协调,地上纵横交错的篾片在福人长满老茧的手心上飞舞地跳动着,像是跳动着的音符。
编出来的东西拿到集市上,能换来微薄的收入,用于维持家计。卖不出去时,福人便停了下来,编织些上了年代的东西,打发着这寂寞的时光。而后,把它们都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这些玩意我们是不屑去碰的,福人的房子又低又矮,昏暗的地上锅盆丢了一地,乌黑的墙厨更像是牛栏。初到我们村子的时候,一起的还有父母和哥哥,这屋子里的每一样摆件,都带着家的记忆。
哥哥寿人就住在隔壁,是一间新建成的砖瓦泥房,老房子留给了福人。哥哥年轻时娶了妻子,生下了三个儿子。
大儿子是初才,大我们五六岁,整日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跟我们经常玩不到一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初才是不敢靠着过来的,只是远远地跟着,活脱脱地像是我们的跟班。
福人远远地招呼着初才,他是极为宠护着这个傻乎乎的侄子,初才不肯转过身去,福人无奈,轻轻地吁了吁气。
有时,我们便怂恿着初才,从福人的屋子里拿出一些有用的东西,初才便傻乎乎地照着去做,福人在一旁,气得边说边骂。
初才傻乎乎地站在一旁,贴着一副烂拖鞋,鼻涕流入了嘴巴里,任着福人奚落,双手插在了裤兜里。
福人不再恼火,从瓶子里取出炸好了的食物,招呼着初才,初才这才跑了过去,我们在一旁觉得无趣,便都跑开了。
福人也有招人喜欢的时候,有时趁着停歇的功夫,福人便会从屋子里拿出一些我们没见过的玩件来。这些东西显然已有些年月了,福人却像个宝贝似的,放在手心上仔细地端详着,嘴角边洋溢出少有的笑意,活脱脱地像个孩子,我们逮住机会便跑了过去。
福人会跟我们讲起一些远去的故事,这些事仿佛就发生在昨日,这时的福人眼里放出了精光,不时地发出琅琅的笑声,这个时候,我们之间没了芥蒂,福人更像是我们中的一个长者。
更多的时候,福人是个既倔且犟的老头,因为性格的缘故,福人一辈子永远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族里人觉得福人的旧屋有些碍眼,想帮着他另起砖头,福人并不领情,于是大家不欢而散。
福人终究活成了别人眼中的那个自己,在余生里落寞地编织着孤独的人生。而初才压根儿就没有活在大家的生活里,依然穿着那副烂拖鞋,整日地游逛在村子里。大伙儿就坐在不远的桥墩上,沐浴着夕阳。初才在不远的巷子里逛来逛去,最终却又不知道要去往哪里。夕阳把他那瘦弱的身子拖沓成一个长长的斜影,斜影在余晖的光芒里渐渐地拉长,最终消失在了初夜的葱茏里。
我们望着远去的夕阳,突然不知道谁喊了起来:“娘,娘,上西南,宽宽的大陆,长长的宝船!
娘,娘,上西南,骝骝的骏马,足足的盘缠。。。(当年正放映的《红高粱》)”
于是大伙儿一齐地跟着喊了起来,红红的夕阳落在大伙儿稚嫩的脸庞上,徜徉在炊烟下的岭南院落里。溜达在不远处的初才迟疑了一会,转过身来,眼角里泛着点点的微光,而后躲入了长长的巷子深处。正在编织着箩筐的福人却突然地停了下来,篾片从手中掉落下来,散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