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的孩子是最缺粮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填饱肚子便成了中国农民千百年里的头等大事。但凡是路过的,打照面时问得最多的一句便是“吃了吗?”
所以很小的时候,从我记事起,就特别的盼望着过节。有时春节刚过,田野上的秧苗刚吐出早春的泥面,布满荒草的水口处还未泛起阵阵的蛙鸣时,便想念着远远的清明时节了。等到岭岗上的谷稻归仓,秋风凉起,芦花儿刚抽出了粉白的花芽时,便在等待中守着过年了。
苦难的岁月里满满地便是味蕾的记忆。
岭南确是一个生养人的好地方,满眼的垌野纵横地交错着,只要是雨水丰沛的年月,就会应示着好的收成,我们依靠着上天的赐予,祖祖辈辈,在这一片岭南广袤的土地上生息繁衍着。
早春,大地儿刚苏醒过来,播下的菜籽还没露出嫩芽,荠菜花便长满了田间地头。选上一个细雨的响午,提上篮子,约上三两个人,便可以出发了。
采回来的荠菜焯过一遍的水,放上些少许的油盐,捞起,便可以下饭了,等着荠菜刚吃完,各色的蔬菜早已拔土而起,原野上绿油油的一片。乌云浓布的清晨,刚下过雨的地里,雨水洗袭过的屋檐地边,蘑菇一夜之间便像雨后春笋般地长了出来。约上一两个的人,在园间草坪,路旁树下,青草池边,不一会儿便采了满满的一大袋子,采回来的蘑菇费油,大人们往往便把它们搁置在一旁。
过年后,下了几场的雨,春水便涨了起来,雨水没过池塘,灌进了水渠里,奔腾在茫茫的岭南垌野上。
雨儿刚停,地面上尽是湿漉漉的一片。天牛从刚抽了芽的苦楝树上飞了下来,款款地停落在旧色的窗页上。这时,哥哥换上了竹篾编织成的鱼嘴型捕鱼篓,选出了一片水流宽缓之处,把鱼篓往水中一放,架上几片的石头,固定好,便可以坐在一旁静等着鱼儿入篓了。
大伙儿都在一旁守着,这时,前方的水面上打起了水花来,我们便隐隐地感觉到有大鱼闯进来了,等着哥哥把鱼篓从水底下捞起,便一齐凑了过去。
那个年月里,有的便是看热闹的主。等着哥哥把鱼儿倒了出来,装进了篓子里,大伙儿便作鸟兽散,河边放过篓的地面上留下了几只正在打着滚的零星小鱼虾来。
园子旁的水渠边上,覆盘子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一头地扎进了灌木丛里,走近时已是绿油油的一片,稀落的花头停驻着星点的青果,等过了十来天,便是收成的时节了。这个的时候,地上的荆棘虫儿正肥。
村子当中有很多的人是这方面的老手,只要站在荆棘树旁看上一眼,照着一刀砍下去,肥肥白白的荆棘虫儿便从根洞里滚了出来。抓齐了七八只,抄起油锅,一顿的烹炒,把炒好的荆棘虫儿放入嘴里,“啵唧”的一声响,油花便从嘴缝里流了出来。
胆子大一点的,便是要去捅蜂蛹了,招惹大黄蜂是个高危的技术活儿,拿出一条细长的竹竿,一头绑上一大捆的干稻草,点出想要的黑烟来,便可以去熏惹大黄蜂了。
被激怒了的黄蜂是致命的,当着我们把火把儿靠近,捅上蜂巢时,群蜂便会暴怒起来,看准了目标后便会倾巢而出。这时,可害苦了一直地跟在我们后边看热闹的女生们,跑得慢的,头顶上早已多出了一排的肿胞来。
开田时,我们便要跟着父母来到田野间搭把手了。跟在父亲的犁耙后边,在刚翻出来的田泥下,一只只的蝼蛄便会从水底里翻逃出来,游爬在开春的田野里。这个时候,只要轻轻的一抓,便能把蝼蛄捏在手心里。
晚上时,开了春的田野上热闹了起来,各色的虫儿从开春的泥土里钻了出来,“唧唧”地呼应着,求偶的气息充斥了夜色下的垌野。哥哥们拿出了家里的大煤油灯,用铁皮做了护风罩,把内壁用石灰水简单的粉白一遍 ,便可以出发了。
夜晚上的田埂处灯火点点,春夜阑珊,黄鳝也从刚犁过的泥土里钻了出来。有时,赶上一两个钟头,便有不小的收获。
春忙还没到来,大人和小孩们无事时都喜欢往代销店里挤。店主儿只须往柜台边一站,每天准会有几个来捧场的,大伙儿到来后,拿出凳子往地上一坐,便天南海北的聊起了天来。
有时候我也会挤在门角堆里听着大人们闲聊,站的久了,门柱的边墙上硬是被我磨出了包浆来,盘成了光光的滑面。柜台是个曲尺型的方台,老板就坐在柜台的里边。
我特别地喜欢闻着柜台里边存放着的那几坛酱香,黄豆酱的醇香混杂在腌荞头的微酸里,迸发出了岁月的醇古味道,父母拿不出闲钱,我们便只有干等着的份。
如果花上点小钱,便可以买来可口的葵花籽。五分钱的葵花籽装在一个大的竹筒子里,可以装满我们的裤口袋。如果只花上一分的钱,店主便会另拿出小一点的竹筒子,把葵花籽直接地倒到我们的手心上。
代销店的隔壁连着修车铺,师傅是汉香,长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平日里见到时我们都会远远地躲开。来到这边时,里边早挤满了来蹭烟的大人们,大伙儿围了齐齐的一排,坐着的蹲着的,边抽着烟边听着汉香闲聊。看到我的到来,正把着车胎修补的汉香瞟了我一眼,我便缩了回去。
铺店里的空地上摆满了杂物件,一颗颗的钢珠球滚落到了地面上,落在了门柱旁,我轻轻地掂了过去,弯下了腰子。等着我把珠子捡起,抬起头来时,目光刚好跟汉香碰在了一起,我的心头一震,分明地瞥到了汉香那诡异的笑容。
田里的禾苗很快地长了起来,那一年的收成也特别地好,等到准备收割的时节,村子里突然来了一批外乡人,手里拿着政府开出的逃荒介绍信,挨家挨户地借粮来了。
母亲回到屋子里,从瓮子里勺满了一大筒的米,叫着我送到了来人的跟前。
九月,稻儿黄了,金灿灿的谷子把垌野染成了金黄的一色, 田野里热火朝天起来。等着我们把地里的稻谷收割回来晾晒好,村子里便要催交公粮了。
交公粮的地点设在了学校里,日期只有周末两天。隔天一大早,父亲便早早地赶了起来,叫上了我。等我来到了门前时,父亲早已把公粮全装到了牛车上了。
赶到学校时,我们还是来迟了,校园的空地上已排起了长龙来。一堆堆的稻谷被装进了大麻袋里,在地面上堆起了一座座小山。一直等到了中午,好不容易地才轮到了我们。
驾着空车出来时,父亲是一脸的轻松,赶过了村边的猪肉铺时,父亲停了下来。
我们就切两斤猪肉回去吧,父亲似乎在征求着我的意见,我的心里兴奋得跳了起来,驾着的牛车也似乎格外地轻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