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依旧是那个曾经的岭南,只是这里所有的一切,已装载不了父亲那沉久的记忆了。
回到老家时,看着老屋旁一地的断亘残壁,庭院前成片的草木荒芜,莫名的伤感,恍然间便没了家的概念。转过了身来时,忽然间看到了在门槛上坐着的我那苍老和痴呆了的父亲。
父亲看到我,似是视而不见,把头慢慢地转到了一边,这几年里来,自从痴呆了以后,父亲便极少地跟我们有过交流,我们父子间仿佛形如陌路,父亲把自己的心,封存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父亲的日子开始变得简单起来,从早上的起床,然后便是到院子里默默地静躺着,一直到太阳西去,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父亲在等待中慢慢地老去。
由于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子,父亲的腿脚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加上年老时落下了一身的病痛,有时下床时也要人搀扶着,但是,看似一动不动着的父亲,在某个时候,常常地迸发出惊人的能量。
有时我们回来时,会看到父亲扶在屋墙边上,颤颤巍巍地绕着墙角在转着圈,仿佛在一直地寻觅着些什么;有时我们一个不注意,刚才还蹲在门石上的父亲,已是来到了围墙的边上,踮起脚尖来眺望着远外的高墙。
父亲想着要逃离这里,另回到那个曾经的家,他的那个家里有蓝天白云,有我的爷爷奶奶,也有着他曾经年少的弟弟妹妹们。
那儿是父亲儿时曾经待过的地方。
泥砖,青瓦,夕阳,古巷,归田,有父母在旁,还有弟弟妹妹们嬉戏着的童年。
或许我的父亲并没有觉察到他的弟弟妹妹们已一个个地长大,然后老去,我的父亲,还停在了儿时的某个时间段里。
一切还似从前。
父亲已是不记得了,二十多年前,我的四姑姑正值壮年,便突然间得了重症,多方医治无效之后,赫然去世。过世后,四姑姑家跟我们家便断了来往,多年不联系的表兄弟应该没有人记起父亲这个舅舅了吧,前两年跟父亲提起四姑姑时,在父亲记忆里的,仍还是那个扎着花瓣的小女孩。
我的大姑姑如今已是九十高龄,因为年事已高,跟我们间也没了走动。前两年,听人说起我父亲的这件事情(痴呆)时,便说着要回来看一下我的老父亲,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给耽搁了下来,可我那痴呆了的父亲,自从听了这件事后,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天天的等在围墙的大门口处,吵着要出去找他的姐姐。
连我最小的姑姑也将近七十了,上了年纪做了奶奶后便极少地回来。前两年重阳节时,要给我的爷爷奶奶移坟,小姑姑是拖着瘸了的腿回来的,不知是老了的原因,小姑竟是没有回到老家里去跟父亲打个照面,去年时,医生给我的小姑动了腰椎手术,由于手术失败,小姑的后半生便瘫在了病床上。
等不来自己的弟妹归来,父亲便去找寻起了他们来,有时每每一到黄昏里,父亲会变得莫名地紧张起来,便会贴着屋墙绕过去,父亲希望在屋墙的尽处,那一头里,便是自己心心念念着的那个家。
又或许,父亲突然间忆起了儿时的某一个时刻来,刚跟着自己的母亲道别,于是便坐着在老房子边上,一直地等着,等着儿时里我的奶奶的归来。
前几年里,我们隔壁家的九婶好好的突然中了风,医治后仍落下了个半身不遂,此后便是天天地伏在了轮椅上。虽然行动有所不便,可是脑子还是清醒。我们回去看父母时,九婶就静静地坐在她家门口的轮椅上,等着我们走过时,九婶便一声声地唤起我们的名字来。
等着我们走近坐下来时,九婶便跟着我们唠唠叨叨起了以前的事情来,说着说着时声音便渐渐地模糊了下去,最后的语话里竟带起了细碎的抽泣来,等着我把父亲推回屋子时,九婶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时,九婶远远地看到了我的母亲(痴呆),便远远地向着我的母亲打起了招呼,九婶很是想着跟母亲聊聊些陈年旧事,重提起她们妯娌间的那些琐事,可是我的母亲只是稍稍地把头抬了起来,向着九婶这边望了望,终是又把头转了过去。
今年的五月,一直服侍着九婶的九叔在岭上劳作时狠狠地摔了一跤,也暂时的拄上了拐杖。这时,她们的几个儿女都从外地赶了回来。
儿女们回来后的九婶话更加的多了起来,有时远远地听到我们的声音便隔着围墙叫唤起我的父亲来。等着我把父亲推了出去,九婶便坐到了父亲的对面,“七哥七哥”(我的父亲)地跟着父亲聊起了一件件的往事来,父亲已然记不起事,只是在一旁轻轻地“诶”的回应着。
晚上回去时,九婶久久地坐在了床沿边上,一遍一遍地重复起白天里跟父亲聊起的一件件往事来,一旁服侍着的堂姐已昏昏地睡了过去,昏暗的房子里(晚上开着灯)只剩下了九婶一人在独自低语。
早上起来时,围墙外又传来了九婶的一声声叫唤 ,我把父亲推了出去。九婶依然保持着昨日的好心情,便跟着父亲又谈起了那一堆堆的旧事来,父亲木木的待在一旁,轻轻地应和着。
这时,九叔从房子里拄着拐杖走了出来,父亲看着眼前这个曾看了无数遍的男人,突然间激动了起来,父亲恍然间像是记起了什么,心底里记忆的波澜彻底地被拨弄了起来,父亲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喉咙里轻轻地唤出了声久违的“福初(我九叔的名字)”,透着六月的晨曦,我分明地看到了拄着拐的九叔怔了一下,便定在了晨光里。。。
父亲与九叔之间,只隔了一道心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