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也有烟雨。
大抵是因为出生时日的缘故,从小的我便十分迷恋岭南这濛濛的烟雨,游离在迷离的雨幕里,沐浴在水天一色的岭南垌野尽头,便能感觉到无尽天地下的洗礼,心底顿时变得空远而无争,宁静而归真。
岭南的烟雨是多愁的。淅淅沥沥里带着丝丝的归家惆怅,独行在绵绵的雨幕里,便如同泊在梦里水乡,仿佛回到空灵的初境。初时听烟雨,是在儿时灯火昏黄的老泥屋里。
岭南的烟雨来得总是有点晚,初夜时分,烟雨方如约而至。灶台上炊烟正起,烛烛的灶火跳闪在了微冷的初夜里,挣扎着逃离出这漆黑的屋夜。缭绕在屋瓦上空的炊烟邂逅了从天而降的空濛雨影,重重的火光翻出屋瓦时被包裹在层层的雨丝里,夜幕下的炊烟无处可逃,丝丝地钻入了屋瓦的缝隙里,倘佯在屋顶与庭院之间,最终从屋檐的缝隙里逃了出来,散满了庭前院后。这时的整个庭院,都迷失在了团团烟雾的缭绕里,与空气中的烟雨混成了空濛的一色。在密雨细细的斜织下,已是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云,哪儿是雨。
晚饭后的我,喜欢躲在屋子的一隅,静听着屋子外天地间这无声般的天籁。屋瓦的上空丝雨正沙沙地密侵着瓦面,柔柔地抵唔在无边的夜色里,像是一种母亲般地呵护轻轻地挠在心底,如有春风拂过,一种别样的感觉便油然生起,心底处顿时空灵而惬意。
“莫听穿林打叶声!”或许,诗人只是不堪错把“他乡作故乡”罢了,于我,这却是一种难觅的愁思。儿时,烟雨濛濛的夜里,我便喜欢隔着雨帘静听帐帏外那盏闪动着的“噼啪”烛黄灯火,风雨声洗袭过的我的旧窗台,炊烟散尽后的那一笼笼鸡鸭归笼,雨夜里耕牛踏过青石板归来的落地声,夜风沙沙地掠过了的竹后园,梦呓中巷子深处传来的一两声深犬吠,隔壁厢房夜半里惊起了的轻轻呓语,不远的昏黄的窗灯处,传来了夜半归人的阵阵低语,还有,三更时分屋渠后边的水沟里飘来的浑厚蛙鸣。睡过去时,屋外的雨意渐浓,夜,在雨的淅沥里终又归于宁静。
五更时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飘个不停。早晨起来推开门时,庭院外尽是湿漉漉的一片,地上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可以拧出水来。垌野上,春水漫过了低低的田埂,灌入了不远处的田间水渠,奔腾在水天一色的石堰口,汇成了垌野上白茫茫的一片,一直地泊入了远山的天边。雨越下越大,雨雾笼罩下的垌野一片茫茫,在雨的混混里已是混混不分,天、水、田已模糊成了濛濛的一色。这时,隔着田埂,吆喝声突然从耳边传来,转过身来,方才看清耕牛耙着田正从我的身旁经过,一声的吆喝过后,又消失在了茫茫的雨雾里。
这时的乡间小路也泥泞起来,田水从四面八方聚拢了过来,把路面冲成了稀拉的几段,把脚探入低畦的路水坑时,一个趔趄,便摔了个跟斗。大伙儿像是丢了魂似的,匆匆地赶来,匆匆地归去。
这时的江面上,渐渐地空濛起来,偶然间一只白鹭突然地从江边的水田面上飞起,在烟雨茫茫的垌野上绕飞了一个大圈子,徐徐地落在了不远处的田埂上,消失在了茫茫的雨幕里。不远的一旁,丝丝的细雨点点地洒落在落寞的江面上,点开了无数的涟漪,荡漾在远方的水面。远处天边的田野里掀起了片片的蛙鸣,送入了阵阵的晚风里,轻轻地抖落在秧田的水面上。这个的时候,在迷蒙的江面上垂钓,便多了一份诗意:一簑烟雨,一叶扁舟,一盏渔火,一壶老酒,独钓江湖。
三月,燕子从遥远的南方回来了,也带来了三月里的烟雨。坐在厢房里的厅房上时,燕子飞出了远方的雨帘,“啾”的穿飞过屋檐上的天井,呢喃在屋梁下的旧墙上。
外边正下着绵绵细雨,燕子在天井的屋檐上来回穿行,三月,是繁殖筑巢的好季节。
忙活了好几天,初夜时,燕儿停了下来,孵在刚建好的新巢穴里,“唧唧”地梳理着湿漉漉的羽毛。外边飘着雨,这时,远远的村巷口,传来了初夜下豆腐佬那悠长的叫卖声。
我寻声觅了出去,村路外冷冷清清,各家各户都关着门,厨房里的灶台上燃起了红红的灶火,村落外的雨淅淅沥沥,巷口的那一头雨意阑珊,刚才的叫卖声已不知了去向。
烟雨来时,正是开田的好日子,原野上挤满了劳作着的人,她们披着簑衣,戴着斗笠,默默地耕耘在这一片田野上,雨幕中的垌野,更像是一幅无声的画卷。
父亲就在一旁的田野上正耙着田,满垌耕牛的吆喝充斥在水天的垌野,混入了雨点的沙沙里,起伏在茫茫的岭南垌野。这时,远处的村野上炊烟袅袅,夜意阑珊,乡路上,年轻的父亲正扛着犁耙携我耕种归来。
那一年的秋后,我入了学,第二年三月的烟雨时节,我正坐在教室里听书,父亲骑着他的那辆旧自行车从我的书桌前经过,窗外的雨影沙沙,我在教室里书意正浓。
多年前的一个烟雨黄昏,七月的初秋节,外边淅淅沥沥地又飘起了细雨,我伏在西厢房的窗台边上,透着九婶家的灶台,看着九婶煎了一个下午的馍馍。
也只有在雨季,母亲才会停下来,来到了石磨坊,推起了石磨盘。
这个的时候,我们是可以尽情地去走家串巷的。走到村口的桥头时,桥口的那一头飘来了一路“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
我们抬起头来去看时,雨幕下赊刀人又来了。
我们的那个年月里,他们就像是一群候鸟,总赶在烟雨的时节里到来。
回到家时,家门口的门半掩着,厨房里灶火正煮着烟雨,枕着袅袅炊烟,我们送走了又一个雨夜。
父亲少见地搬出了老酒,来到了我们的窗台边,坐着下来,给我们讲了一宿的故事。
故事里,父亲讲起了多年前,黄昏里,烟雨下,南方的村头巷口里又响起了芝麻糊那悠长的叫卖声。
离开故乡后,适逢烟雨的黄昏,我便喜欢一个人独自在烟雨中穿行,总想着烟雨的尽头,是离别的故乡,是爷爷奶奶守候着的童年。
等到那一天我们老了,不记得归田了,就停下心来,听一场淋漓的岭南烟雨。
童年是烟雨色的,因为,烟雨的尽头住着久别了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