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散了热的火球,缓缓地坠落入远山的天边。余晖洒照下的岭南院落,被落下的夕光涂成了火红一色。归家的炊烟升起,落日掩饰下的池塘边上,池鸭跳出了水面,拖着摇曳的身姿踏入了夕照里,离离的灶火就跳闪在暮色下冰冷的灶火台。
蝙蝠钻出了夜色下的屋檐底,幽灵般地飞入了正坠落着的夕阳里,缥缈在空蒙的天地间,像一幅挂在天边的水墨画,嵌入在远山的夕阳里。
夜色袭来,惆怅下的村边巷子口,又传来了六奶奶那悠长的叫唤。
"阿妹诶。。。回家了。。。回家了。。。阿妹诶。。。"
这童年里的声声叫喊,像是一道道镂刻在味蕾里的醇古记忆,徜徉在老村的初夜。
不远处老屋的灶台上炊烟袅袅,夕阳下,六奶奶拉着阿金阿琼姐妹俩,一老二少地走在了归途里。
水井屋前的爷爷正吸捻着烟火,点点星火映透在落日的余晖里,在斑驳的泥墙上水乳般地交融着。
落日下的老屋门口,爷爷与我,一老一少隔门坐着。
"爷爷看咧!夕阳里装着七色采光哩!"
爷爷从对门边迈了过来,坐到我的身旁,默默地看着远山的那一边。
坠下去的夕阳,正被挂在高高的半山梁上。
"爷爷,你看哩,妈妈是不是在山的那一边。"我指着坠落着的夕阳,朝着爷爷兴奋地招手。
"爷爷,我们喊夕阳去!"
爷爷拉起我,徐徐地走在了夕阳里。
我把小手握卷在了嘴角边上,朝着太阳沉下的方向"妈妈。。。妈妈。。。"地喊了起来。
"妈妈。。。妈妈。。。"山的那一边传来了一阵阵的回应声。
我在夕阳底下朝着远山"爷爷。。。爷爷。。。"地喊了起来。
"爷爷。。。爷爷。。。"山的那一边又传来了一阵阵的回应。
谁在夕阳的那一头应着我们,我问起了爷爷,爷爷笑笑不语。
夜里,母亲回来了。阿金阿琼姐妹俩来到了我们家的厢房里,母亲搬出了缝纫机,在窗台下缝补起来。月色从云缝里钻了出来,静静地照洒在宁静的屋瓦面,我们躲在月光底下,点起了兵兵来:
"点子捏扭,铜盘载酒;荔枝龙眼,沙梨数九。跨过海,海过舟,舟花发,尾花开,点到谁来谁闭眼。
天上有个猫公鱼,地上有个金蟾蜍,偷吃鹅公大块肉,鹅公赖鹅嫂,鹅嫂低头写文书。
弟弟过江去读书,读了三年不识字,白眼空菜白养佢!"
水井屋里的爷爷正要把灯火盖灭,漆黑的屋子上空散起了缕缕青烟,缭绕着遁入了浅浅的月光底下 。我们唱着的童谣穿过窄窄的门前院落,轻叩着夜色下的屋檐,高高地逗留在爷爷的窗台下。
水井屋里传出了爷爷阵阵的咳嗽声,很快被深巷里传来的犬吠声掩盖。夜风轻轻地袭卷过木窗台,沙沙地逃遁在空洞无边的夜。
"解子解莲蓬,解开莲子妹入房。细屋载冬瓜,大屋载白马 ,阿公骑猪母,阿婆骑白马。。。"。
入夜后的前半夜,厢房里陆续地传来了我们阵阵的童谣曲儿,水井屋里的爷爷翻了个身,轻轻地咳了两声,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而一旁六奶奶那低矮的老泥屋里,纺车依然轻轻地摇曳在灯火底下,浅白如水的庭院里,月光掠过了促织唧唧的旧窗台。
"促织起,纺纱来,尖尖的木梭飞起来。"
六奶奶的老瓦屋里纺车悠悠。
听母亲说起,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村子里远近闻名的石磨匠,爷爷做出来的豆腐醇古弥香。母亲刚嫁过来时,爷爷做起了村子里的豆腐活 。爷爷做出来的油煎豆腐饼,筋道醇香。挑到巷子村口边叫卖时,吆喝一起,大家便知道是爷爷来了,齐齐的拢了过来。每每黄昏或初夜,爷爷总是挑着一副空担子在暮色中归来。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不做豆腐了,把一手的手艺传给了同一村子里的老姑爷。我小的时候,每每黄昏里,村西口便会传来老姑爷那悠长的叫卖声。
吃不着爷爷做出来的豆腐香,节日里,我们便一起来到六奶奶的老屋前,若无其事地在相思树下荡起秋千来。弯弯的相思树下放了个溜光的旧石臼,是六奶奶打馍的专供。六奶奶用石臼做出来的水馍馍滑嫩爽口,听到石臼咚咚的响午,我们便会雀集在六奶奶的家门口前。黄昏时,炊烟过后,六奶奶便会从低矮的老泥屋里走出来,捧上满满一碗的水馍馍,递到我们的跟前。
爷爷过世后,阿金阿琼也跟着长大了,长大了的阿金阿琼陆续地上了学。六奶奶也老了,老了之后的六奶奶便很少地迈出过那道低低的木门槛。夕阳下,村头巷子口边再也没有了六奶奶那悠长的叫唤。
只是每每黄昏里,牵牛经过爷爷生前住着的水井屋前时,我都要停驻上一会儿,在这里,我仿佛还停滞在往日的流光里,正跟着爷爷在夕阳中归来。
又一个纺车悠悠的黄昏里,我独独一个人坐在夕阳的家门口,望着远山的那一头出神。
"看夕阳,喊夕阳,喊了春秋喊汉唐,喊走了老迈的爹和娘。。。"
再一次地跟着母亲喊夕阳时,六奶奶刚走。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再也听不到厢房里传来的六奶奶的纺车声 了,我们的心底里顿时无比迷惘。这时,母亲背起我那刚出生的妹妹,拉着我,走在黄昏下的村口小巷,喊起了夕阳来。
夕阳下 ,哥哥们拖着长长的斜影,悠悠地骑在牧归的牛背上,正从暮色下的原野上归来。
我拉着母亲,母亲背着小妹,一起地哼哼了起来。
"手拉手,打勾勾;一百年,不许变。"
夕阳很快地沉下去了,初夜下的灯火点燃了起来,母亲忙完了手里的活儿,便坐到窗台下的床柜前,逗起了小妹来。
"秋夜来,萤火飞;窗外的灯笼一排排,阿公阿婆入梦来。。。"
曲儿一遍遍地从母亲的厢房里传了出来,柔柔地敲打着这暖暖的夜色。
老丘背就座落在东孔桥西面的岭岗边上,那是我们家族的族地,爷爷奶奶们就埋土在那里。阿金阿琼姐妹俩辍学得早,早早地在东孔桥的边上种起了一畦畦的菜地来。
黄昏时,回来的路上,经过老丘背的分叉路口时,夕阳正映照着岭南原野,余晖再一次地把大地染成彤红。当最后的余光散尽时,那条熟悉的乡间小路上,归来的阿金阿琼像丢了魂似的在暮色中奔行着。
后来,阿金嫁到了邻近的乐塘岭,跟我们家老丘背上的族地隔岭相望。
零八年,我的女儿出生了,母亲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把女儿背回到了村子里。
依然如我小的时候,每每黄昏,夕阳沉下去时,母亲便背起我的女儿走在暮色下的村口边,挨村挨巷地喊起夕阳来。
女儿伏在母亲背上呵呵地笑着,母亲边喊夕阳边逗着我的女儿:
"手拉手,打勾勾;一百年,不许变。"
女儿伸起了小手,放在母亲的手掌心里。
"手拉手,打勾勾;一百年,不许变。"
逗着女儿笑着时,母亲苍老的脸庞上,似乎洋溢起了曾有着的青春来。
如今,女儿也长大了,母亲便老了。再后来,母亲去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陪着女儿回去悼念母亲,经过老丘背上的岭岗时,夕阳正红。我指着西去的落日,告诉女儿,奶奶就在夕阳的那一头。
再后来,我们的老屋被移了去,一座座崭新的高楼在老屋的旧址上拔地而起,家与家之间砌起了高高的围墙。一道道的围墙把家与家隔阂了起来,生活在新时代里的人们,就没了喊夕阳的习俗。
母亲离去后,回老家的次数变得越发地少了起来。每每回去,当落日西沉,余晖直直地洒照在空荡荡的岭南院落时,我独自彷徨在曾经的年岁里不能自已,落日里,再也没有人拉着我去喊夕阳了。
"南山南,北秋悲,南山有谷堆。。 。南风喃,北海北,北海有墓碑。"
夕阳又一次地落在了老丘背的岭岗上,那一堆堆的黄土垄泥下,埋着我们曾经的祖祖辈辈。而我们的这一辈,就在不远的东孔桥岭垄边上春耕秋种着,而后,我们老去。独有那一抹夕阳,曾日复一日地,伴老了我们的上一代,舐犊着我们的这一代,也终究会伴随着我们的下一代。
想起了马頔的那首《南山南》来,
"如果所有土地连在一起/走上一生只为拥抱你,/晚安!/我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