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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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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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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莲

前些年,母亲的脑子开始变得迟缓了起来,做事的风格也拖沓了许多。在我们的潜意识里,记忆中的母亲是风风火火的,跟我们兄妹几懦弱的性格不同,倒是像极了刚刚离开了我们的大哥。

那些年,家子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离不开母亲的周全, 作为人之父母, 母亲里里外外地扛起了我们的这个家。

父亲更像是个不问事的主,和我们一样靠着母亲庇护着。但不知何时起,母亲便收起了这种家主的光芒,开始不问起家里的事情来,凡家里有了点事的,担待的反而是父亲来。

我们只是以为母亲老了,开始变得胆子小了,直到有一年,母亲把种在地里的一畦秋玉米落在了岭垄上。

我们本以为是父母一时忘记了,直到来年的开春,父母仍没有像往常一般地按节令去上岭,我们方才知晓,父母是把事情给遗忘了。

遗忘了事情的母亲胆子跟着小了起来,以前那个在外头风风火火的母亲不见了 ,开始整日地坐在砖墙砌成的庭院里,不与人交流,完全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好在缸里还存储有一春的陈谷米,父亲把缸里的谷米取出一些来,碾好,然后便守在空空的院子里静静地坐着。到后来,父亲连碾米也懒得去了。

刚开始时,我们没有多大的察觉,直到有一天 ,回到家里看望父母时,无意间看到母亲直直地坐在家门口上,看见我,母亲兴奋了起来,说阿明你是怎么记得来这里的。

我刹那间便惊住了 ,眼泪不经意间地涌了出来,我告诉母亲 ,我们这一辈子,就从没离开过这里。

母亲无法相信我,等我转回到身后的老泥屋前(新屋是青砖房,老屋是泥房,一前一后)时,父亲正坐着在地上整理着禾架,(藤兜里挂着两把镰刀),看到我,父亲停了下来。

我赶忙地告诉父亲我们不种地了,父亲听了很是不屑,说他们刚从田里回来的呢,等下吃了饭后还要赶着下田去收割稻谷。

嫂子打来电话,说是父亲拿来了袋子,叫人收割了富贵社边上别人家种的两垄水地(痴呆前此地是父母所种),她赶到时,地已割完了(叫机器收割,收割机在田边候着)。

我回到家里,揭开米缸,缸里还存有一大缸去年时留下来的陈谷和玉米。我叫来父亲,试着让他给我去碾一些玉米粉回来备用,如此叫唤了几次,玉米粉是碾回来了,却忘了给人家加工费。

第二天一大早回去,玉米粉没见动(我们这里早餐吃玉米粥),我叫着母亲过来给我们煮上一锅玉米粥,来到厨房时,却发现三个锅里都装满了白米粥(父母中餐晚餐煮的饭),有的已经变了味。

父亲开始变得不爱下厨,母亲偶尔忘了煮饭时,便一起分吃变了味的白米粥。下一餐时,母亲没有意识到锅里还剩有,接着又熬上一锅新的白米粥,如此重重复复着。

遗忘了的母亲开始记不起了我们来,有事没事时便吵着要回上莲去看她的哥哥,我坐在门石上告诉母亲,舅舅就住在六公里之外的上莲。

母亲竟是愣住了,告诉我刚才还在村子口边看到了他的大哥,哥哥刚从田地里回来,长得高高大大的。

下午时一向安静的父亲便拉起母亲说要去下田,焦急地说是牛还在田里面拴着呢。我解释了好久,父亲终是漠然而坐。

父亲是终于亲自下了田,却因为错走到了邻村的田垌里,夜里时才被人家送了回来。跟父亲解释起这件事情时,父亲却执固得像头牛。

中秋节很快到来了,这一天早上,母亲正在家门口上坐着,外边来了一群人,大家进门后,朝着正坐在门石上的母亲“大姐大姐”的叫了起来。

母亲顿时来了精神,神采变得焕发起来,母亲不知从哪里取出了红头绳,系在了刚刚梳理过了的发髻上。

来人里有四姨和小姨(四姨是养的,叔的女儿,叔早逝),母亲很是兴奋,跟她们坐到了一起。聊到小时候的事情时,母亲便说起当年村里的人叫我们“金宝庆(母亲金兰,二姨宝兰,小姨庆兰,后母亲改为李秀莲),我们便叫他们寿刘瞎(村子里的三个人,寿人,老刘,瞎子,小时候经常逗母亲三姐妹玩)”。

小姨四姨听完后顿时放声哭了起来,她们告诉我母亲,说是二姐(宝兰)已经不在了,我那痴呆了的母亲听了之后一下子放声恸哭了起来。

中秋节过后,便准备着过年了,天气也渐渐地凉爽了起来。回去看望母亲时,母亲走过来告诉我,她刚从她的哥哥家里回来。

我正好有空 ,交代了父亲几句 ,便要亲自带着母亲回到上莲她的家。

母亲听了很是兴奋,特意地梳理了头发,绑起了红头绳,扎起了花头巾来。

一路上经过我们耕种过的田垄时,我问起了母亲来,母亲似乎把它们全给遗忘了,独有经过富贵社边上的那一块田地时,母亲方才隐隐地记了起来。

回到上莲路口时,要下车去给舅舅买一包香烟。母亲听说后从口袋里陶出了两片一直捏在手掌心里的树叶,说是给哥哥的见面钱。

我吩咐着母亲把树叶收起,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明晃晃的新钱,母亲这才安下心来。在就要踏进舅舅家的门口时,母亲却扭捏着不肯进去,说是自己身上没带着钱,怕哥哥不给回。

我说,那是你的亲哥哥。

母亲曾跟我们讲起过她的小时候,外公是上莲小学的校长,在那场运动中被关了起来,出来时,外公已染上了重病,不久后便早早地离开了她们兄妹五人。

没有了外公,作为家里的大姐(母亲是家里的大姐,排在第二),母亲早早地扛起了这个家。小时候,每每集日,母亲便早早地起来,挑起两个小箩筐,赶到大圩街上卖起她的虾仁米饭来,母亲卖的虾仁米饭,五分钱一碗。

一个傍晚,母亲卖完饭回来的路上在三叉分路口走丢了,走过了庆丰的地界。正无计可施时恰好遇见了去那边作客的村里人,母亲借着朦胧的月色远远地跟着在了后边。那是母亲在娘家时唯一离开家很远的一次。

把母亲送回到父亲那里后,再一次地问起母亲时,母亲却又把她的哥哥给忘掉了。

忘掉了哥哥的母亲还是整日地说着要去找哥哥,父亲也没有闲着,有事没事的总是往岭上跑,有时还要带上母亲。

父亲戴着一顶破草帽,拄起拐,摇摇曳曳(父亲脚腿不好)地走在前面,母亲肩上挑着一副水桶,远远地跟着在后边。

我们问起父亲要去哪里,父亲却是一脸的茫然,末了,总说要回家里去。

第二年的七月节又到了,我问母亲,还记得起上莲的家吗。

母亲来了精神,张口便唱了起来:“上莲是个好地方呀,清清的金碑水,莲藕大又长啊。。。上莲是个好地方呀,吁喂!”

出发时,母亲依然系起了红头绳。

准备拐进舅舅家的路上,经过了沙桔岭路口,当我读出了路口的名字时,母亲居然立刻纠正了我的读法(母亲把沙桔岭读为沙架岭,那是她们本地的读法)。

我立刻的惊住了,在母亲记不起我们甚至父亲时,那个在母亲脑海中记存了几十年的地名,却在不经意间从母亲的脑海里跳了出来。

舅舅生起了柴火,非要留我跟母亲下来吃午饭,母亲对舅舅竟是从头到尾地客气着,末了,母亲为了缓解尴尬,竟一个劲地说起自己脑子不好使的话来。

母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完全没了在家里面的懵懂,居然变得谦让起来,尽量地避免说错话。我知道,这是母亲要给自己的哥哥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母亲心底深处的那种傲骨还在。

吃过了午饭,舅舅在火塘处烤起了炭火来,母亲坐到了舅舅的旁边,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聊着聊着时,舅舅的眼睛里有点湿润,说着说着时,母亲竟又唱起了《上莲好》来:

“上莲是个好地方呀,清清的金碑水,莲藕大又长啊。。。上莲是个好地方呀,吁喂!”

最后一次去舅舅家里时,母亲已不似以前那般地整天吵着要回哥哥家了,但作为一份存在心底里的记忆,我仍是带着母亲回到了上莲。中午时只是在舅舅家里草草的吃了饭,因为父亲正在家里等着,我们不敢耽搁太久。

这竟是母亲生命里最后的一次回到上莲,至此之后,母亲便是完全地忘记了这个生养着她的土地。

痴呆后的父亲和母亲,竟变得无比地默契起来。平日里母亲无法听懂我们说的话,但只要是父亲招呼,母亲总会跟着过来,咿咿呀呀地一通胡说着。父亲腿脚不好,长时间的坐在门石上时,但凡母亲身体有些许的不舒服,父亲总会挪了过去,在母亲身旁守护着。

父亲的这种潜意识很是强烈,仿佛一直痴呆着的父亲,总能感觉到他与母亲的时日无多。

2021年的五月,母亲身体出现暂时僵硬,便倒躺在了庭院前的地板上。当我把母亲扶回屋子时,父亲竟摇摇曳曳地跟了过来,一直地守着睡在床上的母亲,像是大人对婴儿那般地呵护着。黄昏时,父亲依然没有离去,我问起父亲来 ,父亲竟然说着要带着我的母亲回到何村(父母本就住在何村)。

母亲过世前的两个多月,患上了脑梗塞。从医院里回来后,就一直地卧躺在病榻前。早上起来,扶着父亲坐到门石边上时,父亲习惯性地抬起头,赫然觉察到对面的门石上少了母亲熟悉的身影。

坐在房子那一头的父亲有些许失落,不安地坐着,恍然间觉得少了点什么,父亲木然地望着对面的门石出神。

父亲的身子也开始变得差了起来,长时间的见不到母亲,父亲的心里躁动不安着,终于,在一个疏忽之下,父亲狠狠地摔了一跤,躺在了床上,便不再折腾。

回去看父亲时,我总会告诉父亲母亲就住在隔壁的那一边,叫父亲不必过多的担心,父亲只是"嗬嗬"的应着,表情呆滞,再也不会像以往那样见到我时都会冲着我傻傻而笑了。

趁着天气晴好的中午,我们把父亲推了出去,顺便把母亲也抱了出来。

母亲歪斜着身子斜躺在轮椅里,嘴角边微微地抖动着 ,想要说着些什么,暖暖的午后阳光掠过了母亲那苍老的脸庞。我试着把母亲的目光转向父亲,想让她们多看上对方一会儿,母亲的头始终低垂着,目光里已放不出半点光芒,最后的最后,母亲还是没能把父亲给认出来。

父亲却是紧紧地盯着母亲,紧紧地,像是离别了半辈子的好友,终于重逢,眼角边的泪水哗啦啦的奔涌下来,身子猛然地摇动起轮椅。父亲也许不知道,母亲就一直地住在一墙之隔。

我们要把母亲扶回房间里休息了,父亲激动着的脸上顿时抽搐起来,苍老的眼眸在灼灼的光照下闪着点点的泪光。母亲要进入门槛里的一刹那,父亲突然地试着坐起来,指着将要进入门槛里的母亲,抽动着的嘴角边轻轻地喊出了声"三婶"来。(父亲一直以为母亲是他的三婶——我的奶奶)

我瞬时怔住了,试着把母亲掉过了头来。父亲便停住了,在日光底下静静地看着母亲,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没想到,这竟成了我父母生前的最后一面。父亲仍活在他的记忆里,可母亲已把这个世界给遗忘了。

母亲离开的那一天晚上,父亲像是意识到了些什么 ,折腾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醒来,父亲目光迟缓,神情呆滞。

母亲走后,我们带着无限的眷恋和痴呆的父亲离开了老家。自此,父亲像变了一个人,整天地卧躺在病床上,郁郁寡欢,以前常对着我们傻傻而笑的那个父亲不见了,留给我们的只有父亲那苍老而绝望的眼神。

太阳出来时,我们扶着父亲坐到新屋房子前的门石上,父亲微微地挪动着病残的躯体,试着把头探了出去,对面的门石上,空无一人,再也没有了母亲那熟悉的身影。

父亲一下子似乎苍老了许多。回去看望父亲时,父亲已是无精打采,整日昏昏沉沉的,等不来母亲,一个多月后,父亲便弃我们而去。

父亲终于把这一生都留在了那个冬日的初午,却让母亲足足的等了五十三天。(母亲逝于2021年11月3日;父亲逝于2021年12月26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父亲母亲用尽这一生,一起相遗忘,然后携手同归去。

父亲过世后,我们兄弟几要求把父母埋在同一块地里,族里的兄弟们却说人死后不能回头(母亲故去后我们把父亲搬到了岭上的新房子里,与旧村隔着一个岭头,村里有人死后不能回头的说法),无奈,我们只能把父亲暂时地埋在了山岭的那一边。

父母故去后,每每回到父母生前住的旧房子门前时,我总要停下来,站在门口处跟父母聊上一会儿,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终是无法接受父母已离开了我们的事实。

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跟父母讲起,讲起那些年我们在一起守候过的岭南岁月。那时的岭南庭院里风清云淡,我们就坐在老家的门石上,跟着我们的父母侃侃而谈。

近来,经常梦起了故去的父母来,梦里头的父母依然生活在那个倒塌了的老泥屋里(梦里屋子是好的),父母仍没有离去,醒来,便像是错过了一辈子。

如果有来生,母亲是应该选择回去,回到她上莲的那个家,回到她出生的父母身旁,还是来到何村,重新选择跟她的儿女们一起生活呢。

反正她的丈夫是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突然地想起了母亲生前常唱起的一种古老曲调来(我们这里的桂剧,人过世后的葬礼上也唱这种曲子,母亲痴呆后经常唱),曲儿悠悠,前事悠悠,一时间,我竟变得无从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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