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光,摇窗台,隔房的絮语洒进来。。。”
跟父母最后一起过节,隐隐记起是在那一年的七月初秋,习习的秋风沙沙地卷过了老屋的灶火台。
屋子里只有父母和我。自打哥嫂们分了家,搬入了新房子,过节时大家就难得地聚在一起,老房子里自然也少了往日过节时的氛围。
父亲没有像往年一样地去走村串巷,只是独独地倦坐在母亲的灶火塘前,往灶塘里添加着散落在墙角边处零星的稻草杆。
母亲在灶火台的边上忙碌着,厅房里留有一些节日的年糕,是嫂子们刚从新房子里拿回来的,由于我的到来,母亲今年意外地没有去大舅家里过上七月节。
午饭后的母亲像往年一样地收拾起了石磨杵,不知什么原因,今年母亲竟是忘了给我们做起她拿手的糯米馍馍来。
石磨杵就堆放在旧天井的边上,上面积满了一层厚厚的尘泥,问起母亲为什么要收拾(没有用到)时,母亲只是笑笑,说说不准等会儿邻家的二嫂(族嫂)还要过来磨磨呢!往年以前的这个时候,应该正是大伙儿来我们家借石磨的时候吧。
听说我明天一大早要赶回贵港,一向不怎么理事的父亲没有说些什么,却坚持要绕到村庙那儿去上香,我跟母亲只好一起跟了过去。
去上香的路上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渠水沟,还要绕过一片宽大的池塘和田野。父亲显然把去路给忘记了,绕绕弯弯着来到了一口大水井边,问起路人,才记起是绕弯了路,来到了我们村子的老井边。
正好老井边的榕树底下坐了一群过来唠嗑的老人,大家见到了父亲母亲,都是些年轻时候的相识 ,便“七哥七嫂”的叫了起来。
我本来是不想去给神佛上香的,刚好是碰上他们,于是便顺意陪着父母与他们聊上一会。
父母依稀地还记得起他们都是谁谁谁来,随意地打了声招呼,便一起坐到大树底下唠起了磕来。
他们的当中有些人还记得起小时候的我,看着我父母变成现在懵懂的样子时,她们都唏嘘了起来。
“以前挺机灵的两个人呢!”于是大家便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你父亲小的时候读书可厉害着啰,那时我们曾一起在先生的课堂里读书,你父亲写了一手的好字,后来在村子里当上了文书,再后来开了供销社,帮人家子碾米,最后来便做起了农民。。。”
“你的母亲,出嫁前跟我们是要好的姐妹,我们的家,就隔着一条窄窄的村泥路。”
“她家的门前有一口大大的荷塘,你的外公走后,你母亲就不读书了,白天里在不远的大圩街上,卖起了酱虾米饭来。。。”
父母坐在一旁嗬嗬的听着,懵懵懂懂的知道了大伙儿是在说他们,脸上泛起了略为尴尬的傻笑。大伙儿聊着聊着时,竟是不自觉地哼起了当年的那首曲子来:
“千金山下,十八里地,黄狗巷中,牛鸣在野。。。”
大伙儿哼着的时候,父亲的嘴角也在一旁微微地抽搐着。
坐了一会儿,本来是要带着父母回去的,父亲却赖坐着不肯起来,执意地要往外走,问明了方向之后,我们来到了村口边的村庙处。
腿脚不灵便的父亲竟摇摇晃晃地走在了前面,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催促起我和母亲来。到了村庙前时,中午来祭拜的信男信女们已然离去,空荡荡的庙堂处烛火缭绕,一旁的大厅上,一个女人正往神佛前的油灯里添着灯油。
踏入了庙堂,父亲却一下子忘了要来干什么了,直到我把一沓的香火从袋子里取了出来,父亲方才醒悟过来。
母亲这时早已在一旁跟刚才添灯油的女人聊了起来,打过招呼后,才发觉那女的是我们小时候的邻居,以前我们两家之间就隔着一条窄窄的田水渠,上田的时候,常常地从她家的门前经过,自打我们两家间建起了长长的隔离墙之后,我们间便没了交集。
老女人问起我父母的这种情况多久了,我却一时地答不上来,老女人嘱咐了我几句,叫我把香都上过一遍,说是父亲在心底里惦记着我们。想再聊下去时,父亲已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刚跨出门口,老女人追了出来,递给了父亲一个封包(利市),父亲急忙地把它塞入了我的口袋里,我正要推脱时,老女人给止住了。
回到家里时,在大门口的围墙处遇上了九叔,父亲要坐下来跟九叔聊上一会儿。我便跟着母亲在灶火台边上忙碌起来,吃饭的时候去叫父亲,父亲正跟九叔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看到我的到来,九叔当着我的面对着父亲无比地唏嘘起来。
吃饭前,我嘱咐母亲记得上香,母亲笑着责怪起自己来,说是等过了年我们就不住在这里了,那时搬出去跟哥嫂们一块住。
吃完饭时天色还没有暗下来,父亲便坐到门槛的这一头,母亲坐在另一头。我试着鼓励父亲到邻居家去串个门,父亲抬起身来望了望围墙外,清清冷冷的,于是便又坐了回来。
我坐着跟父母聊起了天来,聊着聊着,父亲彻底地打开了话闸子,跟我聊了半宿的故事,末了,父亲跟我讲起了我的爷爷奶奶来,故事里,当年我的爷爷,用了三百斤的稻谷,娶了我的奶奶。(民国时爷爷在贵县传达室守卫,按规矩拦住了下访的李宗仁妻弟,事后政府奖励了爷爷三百斤的稻谷)。
说着说着,父亲竟是吟唱了起来:
“红鸡公,爱唱歌,先生我,后生哥,生了妈妈生婆婆。
妈妈嫁,我抬盒,抬到外婆门前过,外婆还在坐箩箩,舅舅还在摇外婆。。。 ”
父亲不断地叨念着,直到声音沉了下去,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到后来,父亲终究还是忘了歌词。
烛火在不远处的神台上闪闪的跳动着,烛影下,父亲讲起了那一年,在走日本(1944年)逃难的路上,自己伏在姐姐的肩膀上,跟着怀孕着的母亲(怀着八叔),还有逃难着的父亲, 逃难在了逃往长爬(村)的路上。忆起了那一年(1965年),在荷花开满的上莲,父亲迎娶了我年轻的母亲。
母亲的脸上泛起了阵阵的晕红,说起了当年的那个响午,自己正坐在自家的门石上编织着蒲扇,父亲的迎亲队伍到了,母亲手中编织着的蒲扇落了一地。。。
“采红菱,水上鲢;划水桨,秋日光。。。”
母亲浅浅的吟唱着,这时,邻家响起了家猪的抢食声,母亲坐不住了,站了起来,说要去给家里的耕牛添草。我告诉母亲,我们家的耕牛前段时间被嫂子们牵去卖钱了,以后用不着去搭理这事了。母亲听完后默默不语,呆然地坐到了门石上。
入夜,起风了,风呼呼地刮过了后窗台。听着窗台外沙沙的起风声,母亲隔着床帏,对着父亲急促地喊了起来:
“老头子,起风了!”
父亲床头边的灯亮了起来,我从隔壁的厢房里走了出来,母亲正摸摸索索地从柜台边取出了入秋的棉被,看见我,母亲停了下来。
厢房里的灯火很快地暗了下去,父母的对语却稀稀疏疏地传了过来:
“下半年,我们要把老丘背岭上的那块地种上黄豆,阿明(我,早已工作)的学费还没着落呢!”
是母亲低低的絮语。
“明早,去把沙田边的那块地翻过一遍吧,来春,全部种上甘蔗。”
父母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不一会儿,厢房里传来了父亲沉沉的打鼾声。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早早地为我们熬煮了一大锅的白米粥,父亲却木然地在门口处坐着。我嘱咐父亲,不要去上田了,今天要记得去找邻居们聊聊天。父亲抬起头来,看了看院墙外,清清冷冷的,父亲把头低垂了下去,没有回应我。
出来时,父亲仍在门口处呆坐着,我嘱咐了母亲几句。来到村口拐角处,就要离开父母时,我回过了头来。远远地门口处,母亲正倚扶在回廊边,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