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姑嫁了人的那一年,母亲知道了有个叫做下水村的地方。
下水村离我们这儿很远,远在母亲这辈子都没有到达过的郁水河南岸的那一边。
在我们那儿,人们在劝说自己不听劝的远嫁女儿时,常常地搬出那老一套的说辞来:
“有女某(不要)嫁下水佬,船跨郁江九条沟。路尽千重天岭外,更在山边那一头。”
四姑姑是父亲的亲妹妹,出生的那一年,抱养来的大姑姑(爷爷三十七岁时才有父亲)已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作为家里的长子,带妹妹的这些家务活,自然地就落到了父亲的肩膀上。
我们家的晒谷场就在高高隆起的村子中央,是儿时父亲溜娃常去的地方。站在那棵高高的大槐树下,一眼便能望穿远处天边的新洲岭。新洲岭像是驻插在岭南原野上的一道闸门,把何村关锁在了千金山的脚下。
媳妇寨就横亘在新洲岭的边沿上,是莲花山脉奔向郁江的最后一道锁,起伏的岭南岭岗在这里嘎然而止。老人们有言,过了媳妇寨,九头牛儿拉不回。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村子传说中,媳妇寨的寨根底下藏有一个窄窄的深洞,村子里有了寡公佬(老光棍)的,晚年时,就会搬入洞子口里,过上了终老的独居生活。过了媳妇寨,就是出远门了。
父亲小时候问起奶奶有关媳妇寨的传闻时,奶奶说了,媳妇寨,媳妇寨,嫁出的媳妇回不来。
在四姑姑将要成年的时候,大姑姑早已嫁人,四姑姑自然地成了家里的劳动力。恰逢那会儿赶上过集体公社,刚参加工作的四姑姑,在生产队出工的时候,风风火火的,第一个冲在了队伍的最前头,几个回合下来,爷爷疼着奶奶爱着的四姑姑吃尽了苦头,长大后,一心想着要离开这片生养了自己的土地。
夜里头 ,收工回来的四姑姑无力地躺在床边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便爬起来趴在月光下的窗台边上,问着奶奶,媳妇寨的那一头是什么。
老丘背的岭上有我们家族的族地,大姑姑就嫁在离对面不远的乐堂西村头(大乐堂有乐堂岭、中乐堂、乐堂西村)。爷爷想把四姑姑嫁到离家更近的乐堂岭,苦于没谈成,四姑姑的婚事给耽搁了下来。
后来,长大了的四姑姑嫁到了离媳妇寨更为遥远的下水村。宠了四姑姑一辈子的奶奶没有阻挠,只是说了,想娘的时候记得回来。
四姑姑出嫁时 ,因为路途遥远,奶奶没有把四姑姑送到姑爷那儿去,是父亲与叔叔,在山旮旯里兜兜转转地绕了一个大弯子,才把四姑姑送到了下水村。
四姑姑的家里穷,嫁过去之后,接连生下了五个儿子,又因为路途遥远,在我很小的时候,印象里的四姑姑就没回来过。
“媳妇寨,媳妇寨,嫁出的媳妇回不来。”
那个时候,家里还有小姑姑,奶奶倒也不觉得寂寞,只是想起四姑姑时,奶奶的眼泪会不自觉地流了下来。爷爷知道奶奶想着四姑姑,便在门前的院落里栽种起了一排排的柑果树来,爷爷知道,四姑姑打小最爱吃柑果。
四姑姑常回来省亲的时候,孩子们都已长大。因为路途遥远,四姑姑常常独独地一个人回来。跟安静的奶奶不同,回家后的四姑姑喜欢凑到人堆里找人唠嗑。跟人争辩时的四姑姑,常常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啊。。。啊。。。啊。。。”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多年不见的四姑姑,有着严重的口吃。
印象里的奶奶像是一尊安静的佛像,在门石上坐着的时候,安安静静的,一个下午可以不说上一句话,竟于我是她的亲孙子,平日里也不轻言一二。在奶奶生前的那段时光里,竟让我自始自终都未觉察到她是我的亲奶奶来。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跟着叔叔进了城。
四姑姑回来的那段时间里,奶奶都要叔叔把她从城里拉了回来。坐在家的门石上聊天时,奶奶的眼神里就全是四姑姑。四姑姑结结巴巴地跟着奶奶细声细语地交谈着时,奶奶从不嫌弃四姑姑的慢,安安静静地听着四姑姑说完,她们在一晚的谈话,似乎要比跟我一辈子的还要多。
四姑姑又要出发了,父亲把她送过了新洲岭。奶奶躲在房子里不肯出来,时代变了,四姑姑能经常回来,奶奶也就心满意足了。
四姑姑一年里必回来两次,每年的七月中元节是祭祖的日子。这个时候,已跟叔叔住进了城里的奶奶也赶了回来。
四姑姑回来时,带回了当地的土特产——自家种的大西瓜。这时,爷爷把埋在米糠底下的一挂熬了半熟的土香蕉取了出来,全装到了四姑姑的袋子里,这时的四姑姑也不推脱,乐呵呵的收下了。
四姑姑回来不常留夜,大年初四是个例外,那个时候姑姑们也都在 ,四姑姑拿出了过年里我们最爱吃的糖糊爆米花,坐到院子里挨个地念起我们的名字分到大家的手里。这时的四姑姑嗓子门也特别的大,一阵阵的招喝声把邻里们都吸引了过来。
大家难得地聚在一起,姐妹们谈起了今晚的戏曲来 。奶奶听不懂这玩意,四姑姑便耐心着一句一句地教起了奶奶来,小姑姑性子急,看不惯四姑姑那慢吞吞的样子,在一旁奚落起了四姑姑来。这时的四姑姑正戴着一顶毛绒绒的棉丝帽子,活脱脱的是一副老干部的做派。
听过其他的姑姑们谈起,四姑姑在夫家过得并不好,五个都是儿子,帮不上忙,家婆也一副爆脾气,常常拿着烟杆子(玉林女人抽水烟)一言不合就敲戳起四姑姑的脑门壳来。
九零年初,奶奶病重,想起了四姑姑。大姑姑小姑姑(嫁得近)回来后,奶奶已是认不清人了。来到床边时,奶奶把她们认成了四姑姑。第二天一大早回来时,奶奶已经不在了,四姑姑跪在奶奶的灵前,声泪俱下地恸哭了一场。
三四年后,我那极少谋面的四姑爷跟着去世,八九年后,四姑姑得了重病,期间带着病躯回了一趟家里,不久也跟着去了,我那说话结结巴巴的四姑姑, 只能活在记忆里了。
四姑姑去后,因为离得远亲情也淡薄了起来,到后来,我们两家间便没了来往。前几年,父亲跟着母亲一起痴呆了,痴呆后的父亲常常拉起母亲(刚开始不是很严重)往新洲岭那边跑,日复一日的,直到有一天完全忘记了来回的路。
后来父亲便每每在太阳落山后(父亲出生时太阳刚下山,私塾学生刚放学),带着母亲一起往外跑,问起时,说是他的母亲(我的奶奶)要来找他了。
二零二一年,失去了母亲后的父亲终于没有了牵绊,当我们把他送到了新的房子(哥嫂们的新房住在新洲岭的那一边,我们村在新洲岭开了荒)时,了无牵挂的父亲终在母亲离开的一个月后溘然长逝,根据村子里的习俗 ,人死之后不能回头 ,我们便把父亲留在了新洲岭的那一边。
葬礼上,多年不联系的表哥(四姑姑的儿子)突然说要回来给逝去的母亲父亲守灵。问起时才知道,在这二十多年里 ,我的三个老表已相继地去世。
不知道远在天国的四姑姑,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否已经安生。
也许,奶奶在冥冥中已告诉过父亲,要带着她的四姑姑,穿过那片山岭 ,在三十年后,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仿佛是天意,父亲就守在新洲岭的闸门处 ,等着四姑姑,回望着奶奶,还有我的母亲。
新洲岭像是那道坎,是父亲无法跨越过的那座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