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在盖老房子的时候,爷爷特意地在入门处留起了长长的遮水廊道,廊道的东西两面连接着向外稍稍凸起的灶火厨房,每每经过大门入口处进入厢房时,便要通过一面长长的遮水长廊。
爷爷把长廊处的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来我们家里歇脚的人便多了起来。后来爷爷还特意地在西厨房的入门处安上了几尊滑光的石墩子,来我们家串门便成了邻里间的日常。
常来我们家串门的开始时是二奶奶,拱着一身的腰背拄着拐,自打奶奶跟着叔叔进了城,妯娌间便少了往来,一住隔壁家的六奶奶也极少地过来转悠了。
好在母亲把石磨盘安放在了东入门的门角处,紧挨着我们家的灶火房。节日里来这里借磨盘的人便络绎不绝 ,大伙儿聚在一起,聊聊家常,是一年里难得的消遣时光。
开始时来我们家借磨盘的是邻家的二族嫂,五伯母家里的儿媳妇。二族嫂是个油嘴瓶子,心里藏不住话儿,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添油加醋地唠上一通,是一副让人生厌的样子,二族嫂过来串门的响午,我便瞅准机会偷偷地溜了出去。
常来我们家里唠嗑的还有住在屋子后边的阿华母亲,当年村子里一个长得精壮的妇女。两个女人能搭上一台戏,正说着说着时,九婶也从隔壁的家里跑了过来。
人群中自然地少不了品先的奶奶,跟六奶奶聊天回来的下半午,经过我们家的门前时,看见大伙儿都在,品先奶奶便会不自觉地凑过来。由于年纪上的隔阂,品先奶奶像是个孤独的听客,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爷爷在当年做房子的时候,是留了后门的。后门就开在了东厨房凸出来(凸出后边厢房的部分)的北后边,屋后旁那条长长的胡同巷子口的中段。
从巷子口的北面溜出来时,经过东面一座窄窄的石板桥,就来到了品先家的菜园子里,偌大的园子里,常常是空无一人。
品先的奶奶原是大圩街上财主家的女儿,嫁给了同是地主家的品先爷爷。自打品先的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后,家里便只剩下一老一少的了。
品先奶奶腰偻,常穿着一身黑色的兜袋服,蹲坐在自家的园子里时,远远看去仿佛是从幽暗的地道中忽闪出来的幽灵。
品先奶奶的脑子里总装着我们爱听的儿时歌谣,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们便会溜达到园子里边,凑到奶奶的跟前,跟奶奶唱起了她曾教我们唱过的那些歌谣来: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割韭菜;韭菜花,结亲家;亲家面前一口塘,打条鲩鱼八尺长;大头拿来熬汤食,尾巴拿来入学堂;入个学堂四方方,搬条凳子读文章;文章读来几多本,一本丢落塘,一本丢落井;井里起银杆,银杆好架桥;桥上好食饭,桥下好洗碗……”
奶奶有时也会跟我们讲起了她的那些老掉牙了的故事来。说是很久很久的以前,家里只留下了姐弟俩人,晚上时门外来了吃人的沙熊猕,学起了外婆的口气来敲门。弟弟没有防备,告诉了沙熊猕进来的狗洞口(村子里每家每户的门口处都留有给狗进出的狗洞),弟弟很快地被吃了去。姐姐觉察出了不对劲,爬上了阁楼,抽走了木梯子。姐姐强忍着悲痛,架起火炉,烧红了犁头铁,欺骗沙熊猕说自己正为它烤着红烧肉。
沙熊猕于是傻乎乎地张大了嘴在下边等着,当姐姐朝着沙熊猕扔下了滚烫的犁头铁的那一刻,我们都一齐地欢呼了起来。
姐姐终于为弟弟报了仇,可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每入夜后,我都要悄悄地来到厨房的后门处,把门闩重锁上一遍。
这一天的响午,我们正在自家的长廊里玩耍着时,后门传来了一阵的敲门响,打开门,看见品先奶奶鬼鬼祟祟地把脸孔凑了过来,原来是奶奶过来借盐巴来了。末了,奶奶离开时还再三地叮嘱着我不要告诉家里的人,说是自己很快便会还上的。
因为没能及时把盐巴还上的缘故,品先奶奶经过我们家的门前时,都要远远地绕开了一个大弯子。从后门里溜了出来,向西拐个弯子,绕过六奶奶家的那片后菜园,便来到了五伯母的家门前。
五伯母家的厅墙上挂了三幅的彩绘:一幅飞天图,画图里的纤纤飞天若隐若现穿飞在渺渺云彩间;一幅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彩绘,其间的流光飞霞恍若仙境;一幅欧阳海挡火车图,战士的英雄气跃然于眉宇之间,它们是我童年里的心心念念,成了儿时我想象力里的无限源泉。
况且,五伯母家后园边的那座低矮的巷屋里,还有着二奶奶那辆悠悠的木纺车。
二奶奶的腰背偻,拄着拐走起路来慢腾腾的,走一步歇三回,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看到我们从旁边经过时,二奶奶便扶紧了墙根,停歇下来等着我们先过。腰偻了的二奶奶也没有闲着,常常一声不吭地蹲坐在自家的菜园子里,有时不经意间走过时突然发现跟前的地面上赫然地坐着个人,吓得我们远远地绕开了。
二奶奶织出来的麻衣布不讨大伙儿喜欢,便都搁在了箱子底放着。我那奶奶没跟着叔叔进城前,我常跟在奶奶的后边,来到二奶奶那幽暗的小瓦屋里。
夕照下的岭南庭院里奶奶安静地坐在一旁轻摇着蒲扇,木纺车那吱吱哑哑的曲儿就摇曳在暮色的黄昏底下。
抛着梭子的时候二奶奶像是喃喃自语:
“当年你那曾祖母,生了八个娃(七男一女),养活不容易。我嫁过来的时候家里穷,没有这辆木纺车,养不大四个娃!”
二奶奶是个念旧的主,只有念旧的人才会不断地叨念着过去。
我们村子的中央有一口老水井,小时候常听人说起里面锁了一条恶龙,奶奶知道的不多,于是我们便问起了二奶奶来。
“那是千金山上流下来的泉眼了!”二奶奶说起时不可置否。
“很久很久的以前,村子大旱,地里庄稼颗粒无收,正当人们快要绝望的时候,村子外来了一位叫冯四公的人,鹤骨仙风的,拿起手中的鞭子往地上一插,地面上便涌出了一口井水来。
井水慢慢地浸漫开来,涌出的泉水浸漫了整个村庄。正当人们计无可施的时候,观音菩萨突然降临,用铁锁锁住了井口里的恶龙……”
更多的时候,我们会跑到屋前的院子里来(我们村的旧居基本是前院后园),从后门的胡同口往南边一拐,便到了爷爷的水井屋了。
我们家在屋子东面的园子里留了一块空地,爷爷在上面种起了一畦畦的烟叶来。爷爷在园子里忙活着的时候,我们便躲在不远处的巷子边上玩耍着,只要听到东边园子里传来的叮叮咚咚响,心底里便无比地踏实起来,我的童年习惯了有爷爷的守护。
一年中的六月是农家里最忙活的时节,父母晚归时,我便会来到爷爷的水井屋旁,忙前忙后的跟在爷爷的后边。
“青菜青,绿艳艳;辣椒红,像灯笼。妈妈煮饭我提水,爷爷种菜我捉虫……”
爷爷喜欢讲古,跟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年,爷爷总是重重复复地跟我们讲起了年轻时他跟我奶奶的那段故事来。
那一年,广西正进入李宗仁时代,爷爷还是县里(贵县,今天的贵港市)的一位年轻传达员。有一次李宗仁的妻弟下来检查工作时,由于事先没有跟县里的领导沟通,让爷爷给硬生生地拦了下来。
事情的处理结果便是爷爷得到了三百斤稻谷的奖励,用来作嫁资迎娶了我的奶奶。
按照村子里旧有的习俗,作为家里的长子,爷爷跟了我的父亲,奶奶跟着叔叔进了城。
爷爷住进了水井屋里的那些年,就跟我们门对门的住着。从后门的胡同口一出来,就看到了正坐在水井屋的门石上吸食着烟火的爷爷。
“阿明来……”,看到我的时候,爷爷抖抖索索着从柜床底下摸出了一块的大白兔奶糖来。
爷爷的腿脚不灵便,常常在门口处一坐就是一整日。也因为有爷爷在,我的童年从不感觉过寂寞。
八九年刚过了年,我那极少谋面的奶奶从县城里回来了,住进了我们家厢房的大厅里。每日的黄昏里,奶奶都会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坐到门石上,静静地望着坐在对面门的爷爷。
爷爷默默地坐在这一头,奶奶坐在另一头。
同年春,我的奶奶过世。送走了我的奶奶,突然想起了奶奶生前爷爷曾跟我们讲起的那个故事,故事里,爷爷当年用三百斤的稻谷娶了我的奶奶。
夕阳里,爷爷仍蹲守在水井屋的门石上,望着远山的那一边,落阳西沉!
“大雁啊,大雁,
你可曾飞过我的故乡
可曾看见我慈祥的父亲
放牧于故乡的山林间
大雁啊,大雁,
你可曾飞过我的故乡
可曾看见我织布的阿妈
坐在夕阳下的坡地
大雁啊,大雁,
你可曾飞过我的家乡
可曾看见我犁地的阿爸
站在高山之巅遥望故乡的炊烟
可曾看见我弟弟骑着骏马
可曾看见我妹妹放牧牛羊”
突然地想起了这一首古老的彝族歌谣来,我的爷爷跟奶奶之间,是否也有他们心心念念着的那个故乡。
同年年末,我那一直守护着我们的爷爷突然过世。
爷爷过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便极少地经过那道后门,偶尔路过时,我回过了头来,隐隐里察觉到了爷爷的那双眼睛正在天国上看着我。
想起了年少懵懂的孩时,爷爷掌灯在初夜下的灶火长廊,我坐在高阁台。
想起了每一年的大年初一,我们都会来到爷爷的水井屋前,爷爷笑呵呵地坐在门石处,等着我们新年里的祝福。
末了,爷爷会在我的头顶上轻轻地捶了下去,这是爷爷给我行的带顶礼。爷爷说了,带顶有官当!
上初中时我们从旧房子里搬了出来,回家的次数渐少,便渐渐地遗忘了那道曾有着后门。
后来,父母也跟着痴呆了起来,回去,母亲正赫然地坐守在那扇残存的后门边上。
母亲穿了一件花格子的新衣,像个孩儿般地唱起了那古老的腔曲(母亲老年痴呆后常常唱的地方戏曲),似乎没有看见我的到来,抬眼望去时,同样痴呆的父亲正呆呆地坐在旧大门的门口处。
我走了过去,扶起了母亲,母亲嘴里念念有词着,顺眼望过去时,看到了门角边上一丛正盛开着的紫色风铃花。
我刹那间惊住了,曾经的某年某一日,我正是躲在了这风铃花开的岭南庭院里,等着我正年轻母亲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