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三月像是雨幕中归来的燕子,带着满屏春的气息,呢喃在高高的老屋厅梁。天井外边的远方垌野像是刚从睡梦中归来,被滋润在满垌的春雨荡漾里。雨后的荆棘丛边悠扬起了布谷的嘤嘤啼鸣,黄莺婉转在无边的清晨里,像是一支升起的清笛,啾啾鸣啼在屋后的巷柳枝头。破茧黄蝶绕飞过滴水园边的疏疏篱落,穿梭在高低起伏的村边垄头。天牛闪翅下的沟渠边上,兰刀鱼跃过的堤渠口,覆盘子一头地扎入了满地野花漫卷的青翠堆里,变得无处可寻。
爷爷就坐守在堤渠边不远的水井屋门石上,日起到黄昏。炊烟驱赶了余晖,初夜沐浴着夕阳。牛犊低鸣下的村边路口,村东头边那条蜿蜒的小路尽头,小姑姑跟着奶奶正从老丘背的岭岗上赶种归来,夕阳沉没在了远山的脊梁。那一年,父亲和爷爷奶奶分了家,分家后的小姑姑跟着奶奶在老丘背的岭上种下了一垄垄地的玉米高粱。
小姑姑和爷爷奶奶从我们的旧厢房里搬了出来,住进了对面的水井屋里。每每风清月朗的夜里,小姑姑便坐到水井屋边的窗台前,遥望着当年,自己就坐在厢瓦房的窗台边上,听着奶奶唱起了那古老的歌谣来:
“萤火虫,提灯笼,飞到西来飞到东。木梭子(纺车的梭子),抛月光,点点摇落旧厢房!”
母亲大我的小姑姑八岁。二十一岁嫁到我们家里的那一年,小姑姑十三岁,那时,门口上坐着的还有我的四姑姑。
大哥哥出生的那一年,小姑姑十八岁。十八岁的小姑姑上岭一回来便抱着我的大哥哥,坐到水井屋的门石上逗着大哥哥“咔咔”地笑着。
母亲嫁过来的第三年,四姑姑嫁去了离家很远的下水村,那时的母亲还没怀上我的大哥哥。奶奶从岭上一回来,母亲便从厨房里捧出做好了的热饭菜,一起拿到水井屋的桌台上,分家后的我们仍像是一家人。
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就是脾气有点急。还没嫁过来我们家的时候,我那做了半辈子教师的外公刚刚离去,作为家里的长女,母亲艰难地帮着撑起了这个家。
急脾气的母亲嫁过来的第五年,才有了我的大哥哥。不下田的响午,母亲边推着石磨盘,边远远地逗着水井屋前小姑姑怀里的大哥哥。奶奶这时从屋子里边走了出来,一把地夺过大哥哥,小姑姑会意,“嚯”地从门石上跳起来,接过母亲手里的石磨推杆,边回过头来笑呵呵地逗起了大哥哥:
“磨啰谷,磨啰米,磨磨得个后来弟;先来哥,后来弟,忘了亲娘有了妻……”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映照着岭南的庭午,大哥哥咔咔的笑声荡漾在了那个曾温暖过的农家院落里。
奶奶喜欢针线活儿,趁着空闲的功夫摇起了木纺车来。爷爷便在一旁忙着给奶奶糊起了经线来,转动的绳轮带着吱吱哑哑的纺车节拍就摇曳穿梭在那个暖暖的午后,那一年,小姑姑二十岁。远嫁的四姑姑也不回来了,水井屋里顿时空冷了下来,每每夜深人静时,水井屋里除了小姑姑和奶奶那低低的絮语,就只有爷爷在深夜间不经意传出的阵阵轻咳了。
开田了,垌野处烟雨濛濛的一色,奶奶带着小姑姑挥锄在上田,母亲耕作在下田,父亲扶犁在水天一色的岭南垌野。燕子掠过了春水泛没的石堰口,穿飞在低低的田水埂,消遁在炊烟升起的旧时村落,呢喃在高高地屋瓦梁。
大哥哥七岁的那年,小姑姑嫁到了离家不远的乐堂西村 ,奶奶失去了依伴,自此便极少地下田。我出生的那一年,奶奶已是不劳作了,不下田了的奶奶常常地蹲守在水井屋的门石上,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
嫁了人的小姑姑开始时很不习惯新家的生活,隔三差五地要跑回来,有时奶奶正坐在门口处打着盹,迷迷糊糊中便听见了小姑姑的那把大嗓门,一睁开眼,小姑姑已回到了跟前。
第二天一大早,把小姑姑送到村子口时,奶奶总是叮咛起小姑姑来,一直到小姑姑的身影没在了乐堂岭的那一边,奶奶才依依不舍地返了回来。
奶奶常跟我们唠叨起,小姑姑出生得晚,那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奶奶想着把这个闺女留住身边一辈子,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个的时候,奶奶总想着,只要自己一睁开眼,便能看到小姑姑正从村子口边归来。
后来,奶奶便跟着叔叔进了城。
奶奶进城后,水井屋里便只剩下了爷爷,我们家的孩子多,爷爷倒也不觉得寂寞。母亲去上田的时候,把我往爷爷的水井屋前一搁,便安心忙活去了。是故从小我便跟爷爷特别亲,当年我出生时,已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了。
与三个哥哥不一样,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便得到了母亲和爷爷特别多的宠爱。逢年过节,我总是一个人独自来到爷爷的水井屋前,等着爷爷给我行的带顶礼。
我出生时头长得特别地大,母亲拿了我的生辰八字到处找人问卦,算卦的先生说了我是“大头君子”,人很是聪明。
在我大一些的时候,奶奶偶尔会从叔叔的城里回来,回来后的奶奶,已是老年时候的奶奶了。
小姑姑回来的次数变得越发少了起来。小姑姑不回来的那些日子里,奶奶便摇着蒲扇,带着我挨家挨巷地在夕阳里喊起了哥哥们来。爷爷却木然地坐在水井屋的门石上,望着夕阳中奶奶老去了的身影,若有所思。有时,爷爷也会跟我们讲起了他们当年间的故事来。
故事里,我的爷爷用三百斤的稻谷娶了我的奶奶。
奶奶再次回到我们家里的时候,已是病入膏肓了。病了之后的奶奶不再带着我去走村串巷,而是静静地坐在我们家的大门口处,默默看着水井屋那一头的爷爷。
八九年年初,病重中的奶奶悄然地离我们而去。奶奶去后,每每黄昏里,爷爷都要坐到水井屋的门石上,默默地眺望着远山的那一边: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同年年末,我的爷爷赫然离去。
爷爷奶奶去后,小姑姑便极少地回到这个生养了自己半辈子的家里来。后来嫂子们把家安在了新洲岭的那一边,我们便再也没见到过那个整日地坐在水井屋门石边上的小姑姑了。
“窗台下,飞流萤,屋顶的月儿床头的灯;带着我,带着哥,葡萄架下数星河……”
先是我的大哥哥在零五年的年末离我们而去,在饱含了岁月的侵蚀后,父母也跟着变老了(老年痴呆)。
变老了的父母再也离不开这座生养了他们一辈子的老房子,日起到黄昏,父母在门石上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前些年回去看父母,晚上留宿在了老家里。夜半里醒来,隐隐约约间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鸡鸣阑珊,深巷中飘来了阵阵黄狗的深吠,迷迷中似是回到了那个曾经的年月里,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岭南厢房。我恍恍间站了起来,看到了母亲正从床头边抖抖索索着爬了起来,摸黑着来到父亲的床边,父亲早已坐在了床头:
“老头子,天亮了……”
父亲在黑暗里默默不作声,似乎这只是平日间熟悉的一遍遍轮回。
我在电光火石间被震住了,如同坠入了梦里,无数次的儿时画面清晰地在我的脑海里一遍遍滑过,已是中年还少年,我刹那间仿佛回到了无数个曾经的清晨,一缕的风清云淡。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穿了一顶的旧草帽,拄着拐摇摇曳曳地走在了前面,母亲挑起了一副的旧水桶,顺从地跟着在后边。
二零二一年,我那痴呆了好久的父母在同一年里相继地离我们而去,相约在了那个冬日暖阳高照着的远方岭岗。
仿佛是永远无法迈过的那道梗,爷爷奶奶在同一年里相继离去,父亲母亲亦如是。
2020年夏,小姑姑的脊背在一次失败的手术后,彻底地瘫痪在了病床上,在葬礼上小姑姑没来得及见我父母最后一面,兄妹的这一辈子就这么地过去了。近来去看了一次小姑姑,状态已不是很好,意识上出现了模糊,却整天闹着要回到她那个心心念念着的家里去。我父母的悄然离去,终是给了病痛中苦苦挣扎着的小姑姑莫大的打击,以前的那个意气风发,大嗓门的小姑姑终是活进了我们的记忆里。
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一首诗歌来:
“大雁啊,大雁,
你可曾飞过我的故乡
可曾看见我慈祥的父亲
放牧于故乡的山林间
大雁啊,大雁,
你可曾飞过我的故乡
可曾看见我织布的阿妈
坐在夕阳下的坡地
大雁啊,大雁,
你可曾飞过我的家乡
可曾看见我犁地的阿爸
站在高山之巅遥望故乡的炊烟
可曾看见我弟弟骑着骏马
可曾看见我妹妹放牧牛羊!”
躺在病榻上的小姑姑,是否也在梦回她那曾经的故乡。
回到了那道门前,想起了那年那月里,岭南的庭院里,孩时的小姑姑正跟着他的哥哥,携手着她那很久没有见面了的父母,又相逢在了那个春暖花开的清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