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屋后堂是高高凸起的晒谷场,穿过那道窄长而古幽的青石胡同巷口,我们家就居隐在那片砖瓦林密布着的岭南院落里。午后的阳光直直地透过天井,斑斓地涌动在波光粼粼的缸瓦面。透着那个幽昏的东厢房后窗台,高高垒起的红木柜台边,这里有我经历过的春耕秋梦,也有着我记忆里的虫鸣四季。
母亲就耕种在不远处的沙田边上 。父亲耕犁过的垄水沟下,蝼蛄翻爬在开春的田水面,抖抖索索着逃窜在春水漫塌过的田水垄。提着竹鱼篓,我跟逐在父亲犁耙过的沟垄后边,不远处的春水灌漫了水天一色的石堰口。远远的村野上空升起了炊烟袅袅,阵阵的蛙鸣就轻拂在春风下的黄昏垌野。
第二天一大早还没起床,黄莺儿清脆的歌喉就鸣啼在晨曦中的屋后树林里。带着朦胧的倦意,打开窗帷时,父亲骑着的那辆二十八杠自行车正从我的窗前经过,几经颠簸 ,消失在了母亲耕种着的东孔桥边。东孔桥的边垄上,春光荡漾下的湖面,微风拂过了芦苇丛。年轻的母亲,带着大哥哥,轻轻地哼唱在岭南的垄间地头:
“大海边哎, 沙滩上哎
风吹榕树沙沙响
渔家姑娘在海边哎
织呀织鱼网织呀么织鱼网
嘿哎哎哎
渔家姑娘在海边
织呀么织鱼网
大海边哎 沙滩上哎
风吹榕树沙沙响
渔家姑娘在海边哎
织呀织鱼网织呀么织鱼网……”
阳光暖暖地锁照在东孔桥的岭岗上,浅浅的湖滩下镶嵌着绿绿的水草,柔柔地摆动在流水滑动着的碧波里,摇影婆娑。岸边上的野蔷薇开了,映照在二月的湖水面,招摇在满岭的春色里,湖鸭正啄食在浮萍漫卷下的出水口。闲下来时,母亲便常常地坐到湖水边,望着几公里外的外婆家发呆。
母亲想起了年少时,春光灿烂的晴午,跟在了我那还健在着的外公身后,撒网在家门前的那条湖面上。
“双螺未合,双蛾先敛,家在碧云西。别母情怀,随郎滋味,桃叶渡江时。
扁舟载了,匆匆归去,今夜泊前溪。杨柳津头,梨花墙外,心事两人知。”
回到家里时,已是灯火昏黄,奶奶掌起煤油灯火穿忙在昏暗的灶火台。村巷子口里,六奶奶那悠长的归家叫唤吞噬着落日黄昏。月芽儿从云缝里偷偷地钻了出来,穿行在云纱曼妙的碧空里,爷爷从水井屋里走了出来。
“点子点莲蓬,点开莲子妹入房,细屋载冬瓜,大屋载白马,阿公骑猪母,阿婆骑白马。阿公笑,阿婆得米去圩跳……”
月光下的葡萄架下,欢乐声一浪高过一浪,浅浅的月色底下,母亲给我们讲起了古来。讲着讲着时,月儿升上了高空,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洒照在岭南院落里,这时,墙根底下传来了蛐蛐的阵阵轻唱。虫鸣的唧唧越过了旧窗台,穿行在空蒙的夜空里,揉入在无边的月光下,天地葱茏而古意。
葡萄架下唱起了悠扬的歌谣来: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们玩得兴起,来到了屋子后边的晒谷场上, 皓月当空 。隐隐到了二更时分,大伙儿散了去,母亲的叫唤也忽远忽近地传了过来。
我躲在了月光下的稻草垛里,故意躲着母亲。母亲走近了时却装着看不见我,直到我从草垛丛里蹦了出来。
夜正好,月色也正好,可我要跟着母亲回家了。
庭院外月光如水,天地下一片祥宁。透过窗台望去时,晒谷场边上空落落的,月儿很快从屋檐边上坠了下去。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夜半里做起了梦来,迷迷糊糊里仿佛听见了母亲一个劲地对我说着“在着呢”,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远方的田垄处早已绿油油的一片,晚风轻拂下的岭南垌野掀起了一田田蛙鸣的空灵,“唧唧”的蛙鸣起伏在暮色下的岭南垌野,遁入在远山的葱茏里。母亲扶锄在沙田边空旷的田水垄,归家的炊烟正袅袅升起。
“青菜青,绿艳艳;辣椒红,像灯笼。妈妈做饭我提水,爸爸种菜我捉虫……”
很快地我背起了书包,穿过那一片晒谷场时,母亲正背着小妹在晒谷场边的坡地上翻晒着刚收割回来的稻草杆。经过母亲身旁时,我回过了头来,瞬时如坠在了曾经的时空里,一种似曾相识的画面感涌上了心头。
放学时,我茫茫然地坐在家门前的桥墩上,看着桥面下的一群小黄鸭游过,忽然间恍然觉察我已长大,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整日地围转在母亲身旁的小屁孩了。
我恍然若失,怔怔地望着桥下的流水。
“泉水泉水你到哪里去?我要流进小溪里。小溪小溪你到哪里去?我要流进江河里。江水江水你到哪里去?我要流进海洋里……”
夜里,我躲在了窗台边下,遥望着天外这朦胧的月色,似曾熟悉。忽然间一片片地蛐蛐齐鸣从墙根底下传了过来,依稀来到了灶台边,跳在月光底里……点点的星火缓缓地划过了月光下的夏夜荷塘。
打开窗帷,东厢房里父母低低的絮语若隐若现地飘了过来。
爷爷的水井屋里,早已栖进了旧巢新燕,明明的月光底下,似有鸟雀呼晴,虫鸣“唧唧”就吟唱在月光下的低矮巷屋里,我的爷爷已离开我们一年多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秋天很快地到来了。肆意的朔风一夜之间重回了岭南大地,母亲打开衣柜,在昏暗的厢房里给我们添补起了衣裳来。睡在母亲用稻草杆为我们铺成的稻草床上,望着天外的月光如水,我又听见了窗台边传来了那一阵阵久违了的蛐蛐轻唱。
望着窗台外边时,亮堂堂的晒谷场上月色依旧,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追逐在月光底下,恍恍间我已不是那个当年躲在月光下的少年了。
正想着时,一排排的萤火光忽闪闪地从我的窗前划过,来时似幻,归时如梦。
夜半里醒来,唧唧的虫鸣再次升起,浅浅地吟唱在祥宁的月光底下,和着那一缕缓缓吹来的夜风,守护在我的梦乡里,依稀可辨。
“铺一垌稻子青黄
在儿时岁月
秋的记忆里
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
远去的先民
把劳作种入基因
收获着晨耕暮炊的生别乡愁。
拉起了牛车禾架
磨饱了蓑衣镰刀
在原野/收割着一川
萋萋秋草/天地沙鸥!
去!
九月的大雁南归了
秋苇等白了头
与着我的三个兄弟
铺上一床厚厚的席稻草
在繁星满天的秋水里
听蛐蛐轻唱……”
后来,我便离开了故乡。每每回去时,月儿升起的夜里,我仍会守候在窗台边上,看着天外的繁星点点,任岁月轮回。再后来,父亲母亲便离开了我们,偶尔回去,再次伏在窗台边时,月色依旧,蛐鸣不再,独有夜色阑珊。
彻彻底底离开了故乡后,每年的金秋十月里,我仍会等在钢筋筑成的高墙里,守着蛐蛐来入梦,梦里头,忘了虫鸣只三秋,我依稀看到了久别不见的母亲,还守在当年的那个窗台边,有蛐蛐在堂。
想起了三百多年前的那个孤独灵魂,和那个灵魂下孤独的佛陀: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缠绵的乐曲久久循环让我重回到了那个年月里,那个朴实无华的农耕岁月:天青瓦蓝,鸡犬归巷,父母在垄。恍恍间想起了那一年的窗台边,那个守着蛐蛐鸣叫的少年来。
自此,我便记住了那个叫了三秋的虫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