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听雨

清明雨下了整整一个星期后，早上起来时，周围的院子里已处处积满了厚厚的沤水味道。父亲早早地起了来，赶着灰蒙蒙的晨色，走入了水天一色的泥泞雨幕下，不远的村子口边，归田的问语一路地传次开来，吆喝的牛蹄响就散落在那个烟雨中宁静无边的清晨里。

打开窗帷，黄莺儿婉转的歌喉在清晨的睡梦里袭来，“啾啾”地啼鸣在滴水的屋后树林里。噼噼啪啪的屋瓦下方，灶台上翻起的袅袅炊烟逃离时正邂逅了从天而降的雨水，在雨影的重重笼罩下无处可遁，挣扎着从青瓦的缝隙里挣脱了出来，徜徉在屋瓦前方的庭院里，散落了一地。透过低矮的滴水屋檐，不远处的池塘边上，绿蜻蜓抖振着闪闪的水珠晶莹，绕飞在低低的残荷枝头，点水在烟雨密布着的春水湖面。莲叶儿从开春的水底下钻了出来，拥抱在春风荡漾下的雨幕里。三三两两的黑水黾，从远边的岸石边上溜达过来，游划在微雨点点的池水面。

第二天一大早，荆棘丛里边响起了布谷鸟嘤嘤的鸣啼。从睡梦里醒来，揉开惺忪的睡眼时，久违了的阳光暖暖地锁照在了我的窗台上。

窗台外的柳枝儿花开了，柔柔的柳絮轻拂在暖暖地春阳里，黄莺儿就跳跃在灼灼的春日枝头。

梅雨初歇的清晨里，哥哥们就牧牛在不远处的族塘边上 。阳光暖暖地洒落在阵阵蛙声泛起的村口小路边，爷爷拖着竹鱼篓，撒网在开春的湖水面。六奶奶门对着门，坐到了二奶奶的家门口。不远处的青草地坪边上，大伙儿聚在了一起，悠哉游哉地跳起了稻草绳来，岭南的庭院里泛起了一阵阵久违了的欢声笑语来。

“围一院竹篱笆

藤蔓爬在了我的窗台

守着繁星 日落

炊烟

青瓦

和门槛上岁月一般的祖父

依然有

青石板上耕牛的落地声

归来在

风雨如晦的春种初夜

那一年的岭南清晨

微光的湖面

响起了

母亲哒哒的捣衣声……”梁子里《老屋》

池塘岸边上的蔷薇花儿开了，蝼蛄从草丛边下湿暗的泥土堆里爬了出来，逃逸在了春阳荡漾着的田水垄。东山顶的那一头，昨夜去外婆家里走亲戚的母亲也赶回来了。

在那东山顶上，泛起了洁白的云彩，年轻的母亲扎着一簇的马尾辫儿，趟过了二春河，出现在金光闪闪的曦晖下。

我提着竹鱼篓，跟在了撒网的爷爷后边。跨过了二春桥时，母亲与哥哥们相遇在了村口外那片野蔷薇花儿盛开着的柳树林下。

哥哥们骑着牧牛，一路吹着泥埙，有柳絮飞扬，春风满怀。爷爷撒网在池塘边上，青草池里蛙声泛起。母亲穿行过那片柳树林下时，春阳荡漾 。

“走过那一片野草塘

我已不在那个开满野蔷薇的童年响午

骑着牧牛

穿行在柳荫的草坪

听一池蛙声

带梦归来……”梁子里《清明》

父亲正扶犁在不远的沙田垄边上。春水浸漫过的田埂上，大雁儿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了，一排排的。路过时父亲放下了犁锄，歇下来吸汲着烟火，赶雁在天地下的岭南垌野。雁儿渐渐地飞入了云端，“嘎嘎”地消遁在了天边的远山里。

夕阳下，撒网归来的爷爷蒸釡在落日下的水井屋里，炊烟袅袅。蝙蝠三三两两地从屋檐底下的檐缝里钻了出来，一闪一闪地遁入了葱茏的暮色下，送来了初夜的苍茫。

爷爷“刮刮”的划火石响点燃着黄昏，微弱的火光闪闪点亮了初夜下暮色的天空。

我坐在水井屋前的台阶下，跟对面门的爷爷有一句没一句地胡侃着。

烛烛的灶火影就跳闪在冰冷的寒食初夜里。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夜里，厢房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像是春天里的物语，柔柔地渗入在心底里，轻轻地低语着远方大地。

昏暗的东厢房里，母亲伏案在昏黄的灯火下，任凭着牛毛雨窸窸窣窣地敲打着古色的屋瓦面，一面细心地剪裁着第二天祭祖的纸衣，厢房里碎纸屑撒落了一地。抬起头来，明儿就是清明了。

我坐在高高的红木柜台边，等着窗外的雨打芭蕉叶，等着雨点敲落在屋瓦面，等着天空中飘来的濛濛烟雨，也等着这阑珊的春夜。父亲夜读在昏暗的东厢房里，小妹就摇曳在摇篮的那一头。

“月光光，秀才娘，骑白马，过莲塘……”

母亲边逗乐着小妹，在昏黄的灯影下剪裁出了一件件新的纸衣来，细雨密密地侵蚀着墙上泥古色的窗梁，窗台边上摇篮里妹妹“咔咔”的笑语荡漾在昏黄的灯影里，母亲跟小妹的呢喃温暖了那个寒冷的春夜。

第二天，我们要去给清明上坟时，爷爷久久地驻守在村子口边的大榕树下。等我们走出了好远，回过头来时，看到爷爷仍守在路口边上望着我们。多少年了，爷爷的那段身影仍一直地深埋在我心底里，挥之不去。

第二年的寒食节又到了，一大清早，母亲背起了小妹妹，“哒哒”地浣洗在我们家门前的池塘边上。

妹妹篼伏在母亲的背脊上，突然地指着前方爷爷曾住过的水井屋。

“妈妈妈妈你看呢！”

母亲嚯地站了起来，晃了晃眼神。

“妈妈妈妈看着咧！”妹妹一个劲地指着前方。

母亲急匆匆地赶回了东厢房里，点上了一把的香火，斟起了酒来：

“阿爷诶，明天是清明了，你记得回家看看咧！”

清明节到来了。一大早，天上的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啪啪地从天空中掉落下来。灶火台上炊烟缭绕，母亲背起小妹妹，推起了石磨盘来。

节日的灶火在蒸灶台上闪闪地跳动着，母亲从蒸锅里取出蒸馍馍，恭恭敬敬地摆放在了神台的中央。

“膜拜

于我一脉的先民

在昏黄跳动的烛火里

走远了

门槛夕阳里抚摸着我的老祖父

流光里母亲如水般的芳华

就在那个童年的晨午

那个风一样的微冷初春

那个低矮的门角落

我们推起了石磨盘……”梁子里《清明节》

爷爷过世后第三年的清明节，父亲从早上的睡梦里惊醒过来。梦里头，父亲看到了久违的爷爷拄拐而行，衣服破旧，显得狼狈。追上去连声问爷爷这是怎么了，爷爷不语只是流泪，父亲慌忙掏钱给爷爷，可口袋空空，便抱着爷爷大哭起来。梦醒时两行泪水依在，心中之痛久久不能释怀，每当提及此事仍泪水涟涟。

此后，爷爷便没再来入梦。父亲把爷爷移葬（我们这边的风俗两次埋骨）在了老丘背的族地上，与我们旧家隔着一方的田垌，旧房新坟两依依。

“老丘背，老丘背，只埋黄土不见人……”

而今，父亲母亲也已离我们而去，我的生活中也渐渐地模糊了父母的记忆。又一次地梦见了父母时，是在今年的寒食夜。梦里头，我迷迷糊糊里回到了家的门口。就在老屋的东厢房里，遇见了母亲，我们坐下来聊了很久很久。梦里的母亲正常了回来（父母晚年痴呆），不停地在旧房子前收拾着东西，那一夜我们相处到很晚很晚。第二天一大早，母亲煮好了玉米粥就不辞而别了。正想着追上去时，碰到了在一旁玩耍着的父亲（父亲也已过世），跟父亲谈起了母亲的事来，父亲竟笑着说我是在梦里。交代了父亲几句，就突然离开了梦境……

清明，雨至如斯。母亲的坟就埋土在离爷爷奶奶不远地老丘背的族地上，在一旁的还有着我那离开了我们许久了的大哥哥，只有父亲的坟土还孤零零地躺在一公里之外的新洲岭的荒垄上 。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曾想着带上父母，一辈子地守候在岭南的旧院落里，沐浴着黄昏，迎送着曦阳，然后一起老去。

画上一幅儿时天地，在梦里寻炊烟，归来有清荷，池塘清如许，有鱼也有狗。

“画一个黄昏装进夕阳

画一幅炊烟泊在老房

画一路哒哒的驻拐声停在祖父回家的路上

画一扇儿时的窗台

载入满天的星辉

我在月儿弯弯里

母亲缝补着夜灯下的梦

画一个春色的原野

涂上孩时的笑语

散落了一路的青涩

我就在归来的牛背上

画一个梦的岁月长廊

恕我

从没进入过你的梦

那就让我等在你的门前吧

等你

轻声地唤我……”梁子里《画》

离开了槐花开满的故乡后，清明听雨，想起了那一年曾伏在东厢房里听雨的那个少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