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十三,娘十四,哥哥十五你十六,娘养哥哥你煮粥。猫砍柴,狗烧锅,兔子车水乐呵呵,桑树林里泥鳅叫,瓦屋檐下鲤鱼窠。去时看见牛生蛋,转来又遇马衔窝,河里行船扎兔子,上山砍柴捡螺丝。捡个螺丝八斤半,剥出米来九斤多,外头装了十八碗,里头还有一大锅。姐在房里梳个头,看见门外人咬狗,捡起狗来砸石头,石头反咬狗一口……”
那一年的正午,当哥哥姐姐们在家门口前唱起这首歌谣的时候,冬日的北风正呼啸着掠过了岭南的庭午院落。爷爷带起我,编织在水井屋旁的门前院落里,一群闲散的人儿,围转在我们家门前的那棵冬日石榴树下。女生们玩起了石头跳房子,悠哉悠哉的稻草绳就摇摆在那个暖暖的午后,哥哥们三三两两的从池塘的边上归来。四合院围成的厅房里,午后的阳光透过天井,斜斜地投射在墙角边上的水缸底里,在清澈的缸底面叠起层层的光影来。一旁的稻草屋里,生蛋了的母鸡从屋草顶上飞了下来,一路“咯咯哒”地逃离在那个冬日的午后。
不远处的池塘边上,五伯母家的四合院落前,叫天的唢呐声儿刺入了无边的天际里,噼噼啪啪的鞭炮儿响彻在云端里,村落的上空弥漫起了渐近渐浓的年关味道。
那一年,我四岁。
族哥的婚礼就选在了农历的腊月初八。喝过了腊八粥,鞭炮的锣鼓在村头响起,冲向人群堆里时,扎着马尾辫儿的母亲,正跟着一群的婶娘们,拥族着挤在了前来一起看热闹的人群堆里。
昏黄的烛火就灼灼地跳闪在神台的正中央,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响遁入了清冷的岭南初夜。人们三三两两地喝足离去后,天色渐渐地暗淡了下来,门口的另一头,唢呐那震耳欲聋的"哔叭"声响正撞击着这空旷无边的夜。
回去睡了的后夜,夜半里醒来,白日里震人耳膜的唢呐响已是消去,空落落的村夜下,空远而略带着哀伤的对歌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细若游丝般地游离在睡意迷蒙的耳畔,在夜风熏陶下的梦境里时断时续地飘了过来。
睡梦中翻了个身子,窗外的夜色正睡去。朦朦胧胧的睡意里,隐隐村口外的二春江畔,又传来了细坚(捕鱼为生)一路的摇橹响。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隐隐中,似有缈缈的歌声从远处的山野村落中飘了过来。
刚过了年的立春节,我正趴坐在自家门前冰冷的门石上小憩时,细灵(堂哥)一路地跑了过来,嚷嚷着说是今天族塘开渔了。
我们家的族塘在村子的中央。
“立春吃鱼,秋后打馍。”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恰逢我们家里来了客人,中午时 ,大人们跟着下了水,在族塘里放起竹排来。撒起渔网时,大伙儿跟着竹排在岸边上奔跑着,摇橹的落桨撕开了翡翠般的湖水面,竹排轻轻地荡漾在初春微冷的池面上。
摇橹,在初春,在湖水面。枯蓬间的落桨惊起了落单的水鸟,鸟儿扑棱棱地飞起,鱼儿跃出了池水面。
“长红菱,水上鲢;划水桨,春日光。”
大伙儿跟着竹排在岸边上奔跑,大人们把打来的鱼儿往岸上抛,孩子们一齐抢了上去,争抢着把鱼儿捡进了提着的竹箩筐里。我独独地躲在爷爷水井屋前的那棵石榴树下,听着爷爷讲了一个下午的故事。
故事里,爷爷回到了七十年前初夜下的那个旧时村口,烟雨下的岭南巷子里,又响起了我那祖奶奶芝麻糊悠长的叫卖声!
跟着爷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我们过起了“朝修篱笆晚织笼 ”的悠闲日子来 。很快地,连绵的雨水,院后屋前渠水沟里的春水涨了起来。
一大清晨,推开东厢房的窗帷时,远方濛濛的雨影下,村子口的那片柳树林边,布谷鸟“布谷布谷”地鸣啼在了春雨枝头。
“布谷布谷……”窗子外不远的水井屋边,爷爷边织着鸡笼边逗着我笑。
“布谷布谷……”我托起下巴,翘起双腿卧躺在床上,透过窗台木然地呆望着垌野外的村子口。
很快地原野上开田了,父亲母亲回家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晚。东厢房的围屋里,奶奶提着煤油灯火,穿忙在初夜下的灶火台。我伏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在漫长的等待里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醒来时,灶台上的饭火熟了。
夜里,来到萤窗底下,母亲缝补起了衣服来,灯影就烛烛地跳闪在斑驳的泥根墙上。
大伙儿堆挤在了一起,暖暖地靠倚着,不一会儿,朦胧的月影下童声琅琅:
“夜幕垂,静悄悄;月牙儿,挂树梢……两只小兔在一起,不打架来不淘气,真是一对好兄弟……”
斑驳的泥根墙上,我们玩起了捉手影来,夜光下的窗台外,虫儿飞过了透绿纱窗。
厢房的另一头,母亲依偎在小妹妹的身旁,倚着月光,呢语絮絮:
“黑黑的夜空月低垂,
点点的繁星照窗台
高高的竹楼十八座
你落在我的梳妆台
虫儿飞
虫儿飞
飞进我的梦中来
虫儿飞
花儿睡
天作帐帷地当床
摘得星辉十八箩
一箩萤窗下
一箩高阁台……”
窗台下,刚出生的小妹妹睡在了月光底里,伴着一满天的星辉斑斓。母亲的轻轻呢语,揉入在梦中的呓语里,在微醺的夜风下敲打着这祥宁的夜。
二更时分,父亲那间灯火昏黄的西厢房里 ,烛烛的煤油灯影下,书声絮絮:
“我出生在
千金山下
太阳不落的地方
那里有刀火农耕
和桑垄上的爹娘
风吹黄沙万里
……”
八五年的秋日,鹞鹰飞过了村野上空的时候,我入了学。
归来的夜里,我仍坐到月下的窗台边,看天上的繁星点点,萤火光一闪一闪地划过了我的木窗台。我提着纸竹糊成的灯笼,咚咚咚的跑在了厢房的狭小通道中。
“提灯笼,萤火虫,飞到西来飞到东……”
窗子外的爷爷正静静地守坐在水井屋的门石上,吸汲着烟火,点点的星火光划进了漆黑黑的夜色里,带着几分的压抑,远远地巷子深处传出了一两声黄狗的轻吠。
“巷夜遥,呓语浓,狗吠鸡起月色胧。”母亲拉上窗帷时,屋子后边的竹林里刮起了沙沙的夜风阵阵,树影的婆娑轻轻地摇曳在了月光的天底下,和着厢房中传来的梦中呓语,正舐犊着这祥宁的夜。
第二天早早地来到了教室,正坐下时,徐徐而入的清风拂过了长长的通道长廊,教室里书意正浓。翻开书本,一段熟悉的文字跳了出来:
“小河流过我门前,
我留小河玩一玩。
小河摇头不答应,
急急忙忙去浇田。
小河流过我门前,
我请小河站一站。
小河摇头不答应,
急急忙忙去发电……”
放学时,我木木地坐到了淌水桥头,仰望天空,任着桥下的浮萍漫卷。一路“唧唧唧唧”的啄食声惊起在荷叶下方的出水口,一群冒头的小黄鸭游了过来。
“永定河 ,出西山
碧水环绕北京湾
卢沟渡, 摆渡船
渡走春秋渡秦汉……”
桥水的另一头,一群学子们唱着歌谣踏入了夕阳下的归途里,随即消失在不远的巷子口处。炊烟缭绕的落晖里,六奶奶的归家叫唤徜徉在惆怅的初夜。
夜里,外边下起了瓢泼大雨来。倾盘而下的雨水洒泼在窗页缝里,伴着呼啸而来的寒风侵袭。噼噼啪啪的雨点密密地敲打在古色的屋瓦面,由近及远,一阵一阵的狂风骤雨后,最终湮灭在了天地包围着的雨水沙沙里。
母亲“刮刮”的划起了煤油灯火,起来察看了家里的鸡笼牛栏,父亲在夜色中摸索着起来,卷起了裤腿,披着斗篷一头地扎进了夜色里。望着窗子外边时,爷爷的水井屋里亮起了闪闪的灯火来。
第二天起来时,满目的雨水灌漫了自家的门前院落。父亲早已荷起锄头,开田在不远处水天一色的前方垌野,爷爷抄起拦鱼网,一路迤逦地走向了雨水浸漫过的石堰口。
天外,一只鹞鹰翱翔在高高的村落上空,像一片枯叶般地掠过了垌野,“呱呱”地消失在了远方的天际。
放学归来的我,路过学校门口的那座桥墩前时,远远地看到了那条蜿蜒的乡间小路上,我的大哥哥正骑着牛背,归来在蛙鸣泛起的垌野中央,埙笛悠悠。
父亲淌过了泥泞的积水路口,正从垄边上赶田归来。母亲背着小妹妹就忙碌在岭南的旧院落里,一边翻晒起了湿漉漉的稻草杆来。水井屋前的老墙根下,爷爷的拦鱼网散落了一地。透着那昏暗的吱吱声响,奶奶就纺纱在低矮的西巷房。
踏入院门口的那一刹那,我瞬时怔住了,仿佛陷进了无限的时光轮回里。曾几何时,在某年的某月里,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也带领着曾经的我们,相逢在了那个永生的岭南院落里,任时光荏苒,任岁月轮回。
恍恍几十年一过去,蓦然回过头来时,毅然觉察我仍守在了那个曾经的岁月里,正等着我们的父母从往日的时光里走来,带领着我们一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