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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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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3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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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郁水几十几道弯

“你知道天下郁水几十几道弯,几十几道弯弯里呀几十几只船,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竿,几十几个艄公吆哎个吆吆把船来扳……你知道岭南大地几十几道岭,几十几道道岭上几十几村落,几十几村落来几十几户人家,几十几户人家来把灯点……”

我亲爷爷的苦难人生,是从自己的母亲离开自己的那一刻开始的,同样倍感无助的,还有我那刚长满十七岁的六叔公,爷爷的亲弟弟。

姑奶也到了待嫁的年龄,相中了同是一个村子里的姑爷,失去了母亲的庇护,想家的姑奶把自己的那份念想独独地留存在了老爷爷的身边。

从姑爷家到我们家只隔了片两百米长的狭长村道,炊烟下的灶火升起时,隔着那道长长的篱笆墙村巷口,姑奶站在自家门前便能远远地听见自己父亲巷子口那边熟悉的叫唤。

老爷爷年轻时是个不正经的主,却精于旁门左道,闲来无事时便抱着风水盘在村岭间转悠着,在那个连人都养不活的年代里,老爷爷的生活过得很是艰难。

上不起私塾的爷爷,打小起便接起了解石磨盘的学徒活儿来。年轻时的爷爷,常常地行走于岭南的村落间。

好在老爷爷脑子灵活,读书能够无师自通,故从小便教会了爷爷认得几个字 。在爷爷年轻的时候,虽迫于家境,但启于耳濡目染,却也成了村子里为数不多的书卷气。

村边东头是高高升起的窑岭顶,是历来客家人与白话人的集居地,跨过窑岭顶口,人口密集的大圩街镇就聚居在南来北往的叉路口上。

二春河就蜿蜒地流淌在岭南的垌野中央。流经的水域处被一片片低畦的垌野与高低起伏的岭岗犬齿地环抱着,点缀在其中的,是千金山麓下连绵不断的星罗棋布古村落。

晚风泛起的黄昏里,成片的蛙鸣泛起在暮色掩护下的葱茏陌野间,阵阵的“唧唧”轻吟呼应在九曲回环的二春河河畔。爷爷越过了窑岭顶的路口时 ,四爷爷正赶着鸭子啄食在绿水茵茵的二春河上。

民国十六年,四爷爷一个人在二春河上放起了鸭子的时候,中原大地上烽火正起,那一年,更为年轻的五爷爷考入了李宗仁治下的广西陆军学堂。

跟我的爷爷不同,酗酒的四爷爷好赌,败光了家里为数不多的家产后,四爷爷入契了同村同姓的大族房做了人家的养子。那一年的夏秋时节,喝醉了酒的四爷爷在二春河上放鸭子时,恍恍惚惚间自己的鸭子被觅食的野狗群叼走,气不打一处的四爷爷一把火烧了一里地的庄稼地(野狗群跑入庄稼地里,四爷爷放火追赶庄稼地里的野狗群)。

走投无路下的四爷爷跑回到了本族的家里,在县里李姓官员的几经周旋下,以付出凤凰祖地的代价来给四爷爷赎了罪(用祖坟风水宝地来换取四爷爷的免罪)。

出来后的四爷爷没了依靠,在二春河上摆起了渡船来。

每当月明星稀,四空无人时,躺在渡船上的四爷爷,竟喃喃地唱了起来:

“月光光,秀才娘; 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亲家门口一口塘,放个鲤麻八尺长,长个拿来煮酒食,短个拿来交新娘……”

四爷爷打小就没认识字,每每夜深人静寂寞难耐时,便回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母亲教会的那些歌谣来,忽然间想起了自己的亲弟弟,我的五爷爷,唱着唱着时,四爷爷竟有了安个家的想法,于是便羡慕起那些能住在村子里的人们来。

四爷爷摆渡船的那两年,爷爷也把远近的村子跑了个遍,都是穷人家的娃子,路过二春河河畔时,闲来无事,哥俩便停了下来。

睡躺在渡船上的爷爷,望着远山近水,天地间的一片皎白,密密麻麻的星星就密布其中。摇橹声起,仿佛整个垌野都在头顶上旋转着;星辉褪去,落桨依稀,迷迷糊糊里爷爷仿佛听见了古人的絮絮唏嘘:

“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这时,船舱外传来了四爷爷那悠悠的浅唱:

“你知道天下郁水几十几道弯,几十几道弯弯里呀几十几只船,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竿,几十几个艄公吆哎个吆吆把船来扳……你知道岭南大地几十几道岭,几十几道道岭上几十几村落,几十几村落来几十几户人家,几十几户人家来把灯点……”

五爷爷的部队就驻扎在玉林的六万大山脚下,那一年,部队打了大胜仗(一九二七年北伐战争)。

五爷爷回村的那一年,四爷爷决定去当兵,同样决定的,还有我的爷爷。

读过几年书的五爷爷在部队里混得风生水起,没认得半个字的四爷爷加入了行伍,安安心心地做起了一名小兵来,而我的爷爷,却在县衙门处(以前的贵县,现在的贵港)谋了个差事,在门卫室当起了传达兵来。

当起了兵的四爷爷不安分地又染上了赌瘾,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里偷偷地跑了回来,不久后便在村子里娶了妻子。

民国十九年,蒋桂中原大战爆发,李宗仁被迫下野,倍感憋屈的五爷爷卷走了两大箱子的银元跑了路,从此居隐在二春河河畔,结婚生子。

倒是我的爷爷,还在县衙门里继续着他的差役。那年,李宗仁的妻弟下来检查工作,因接不到上级的放行令,爷爷把下来检查的长官硬生生地怼在了县衙门外。

事情的处理结果就是,我的爷爷得到了三百斤稻谷的奖励,用来作彩礼娶回了我的奶奶。那一年后,爷爷也卸去了县衙里的差事。

成了家的四爷爷依然好赌,赌到最后变卖了家里的所有家产,最后,灰溜溜的又跑回到了养父家里。

五爷爷凭借着自己的才干,经营起了生意来,由于同样改不了自己好赌的习惯 ,几年后,混成了一个“泯然于众人”。

而我的爷爷,置办了几亩的田产后,空余的时间里,仍奔忙于村落之间。

解放后的那几年,都成家生子了的爷爷们集体地从老村子里搬迁了出来,在离二春河更近的垌野旁建立起了现在的前村来。

依然是在那巍峨的千金山下,那个星罗棋布的岭南垌野上,千百年来,曾流传着这么一段古老的传说,

“古老神秘的千金山麓上,住了一位女神仙。不知那一年起,女神仙生下了三个儿子,老大叫郁水河,老二叫鲤鱼江,最小的弟弟,叫做二春河……”

我的爷爷,便是他们兄弟仨中的三哥(爷爷和六爷爷,四爷爷和五爷爷是亲兄弟)。

五爷爷离开了我们的时候,已是接近八十岁的高龄了,五爷爷的离去,同时带走了一个时代的落幕。九零年年初,我那曾爱了我们无数遍的爷爷也离我们而去。只有我那不成气候的四爷爷,活过了整个的九十年代。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记得整天地跟在爷爷身旁时,爷爷很认真地跟我们谈起百年之后的事情,也曾讲起那个老掉了牙的故事。

故事里,爷爷告诉我们,一个人降生的时候,会带来一只命运里象征着吉祥的乌鸦;当这个人要准备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时候,会把他的乌鸦一起带走。

说着说着时,爷爷会“咯咯咯"的笑着,笑着笑着时,爷爷的笑容就渐渐地凝固在了空气里。

或许,我的老爷爷,老爷爷的老爷爷,他们也曾经历着同样的传奇。

几十年过去了,河还是那条河,只是在失去了往日的童真,布满了岁月的沧桑之后,河便不再是从前的那条河了。

千百年后,可有谁仍记得那个地上的岁月,纵然天上的星星依旧依稀可辨。

“你可知道天下郁水几十几道弯,几十几道弯弯里呀几十几只船,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竿,几十几个艄公吆哎个吆吆把船来扳……你可知道岭南大地有几十几个故事,几十几故事里有几十几传说,几十几传说说来在几十几户人家,几十几户人家来把故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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