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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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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3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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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前

远近的巷夜鸡鸣已叫遍了三响,微微的夜光被黑暗吞噬在了暮色的黎明,黑漆漆的夜空底下,天地的交泰在这里暗暗地酝酿着。夜莺惊起的荆棘丛旁,习习的晨风掠过了落月梢头,沙沙地摇摆在村路旁的那片桦树林下。几声深巷中的黄狗低喘过后,天地归于祥宁,渺渺隐隐的老屋就坠入在那空洞无边的夜。

井绳的落水响在黑暗渐褪的晨光中惊起,像是宁静的天地中炸开了暮色黎明,伴随着路人窸窸窣窣的低低问语。

母亲摸索着坐了起来,看见了黑暗中正在床头边上木然呆坐着的父亲。

“老头子,该起来上田了!”

父亲的身子稍稍地挪动了一下,一脸的波澜不惊,这几十年来,母亲的这句话不知道对自己说了多少遍。父亲抬起了头来,望着窗外这朦朦胧胧的晨色时,淡然地说着“早着哩!”

老屋子的围墙外,晨光中有人淌过了我们家东园边的那条田水渠,耕人早起的问候陆续地传来,父亲顿时紧张起来,哒哒的牛蹄声里伴随着一路耕牛的吆喝,湮灭在了村子口那个无边的清晨里。

父亲睁大了眼睛 ,放出了孩儿般地光芒来。母亲却走下了床沿,来到了门角边落,翻动着堆放在一旁的农具,一件件地收拾了起来。

父亲挣扎着(父亲的腿脚不灵便)下了床,扶着墙根摸索到了房门口,拉开木门,一道微弱的岭南晨光直直地从围墙外边透闪了进来。

院落外清清冷冷的,井绳的落水响已然散去,晨光照映下的屋瓦面上,炊烟正袅袅升起在光霧闪闪的灶火台,父亲的脸上一脸地茫然。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径直地来到了门口外,沐浴在了清晨的曦光里。

曦光懒懒地洒照在了岭南的旧院落里,父亲扶框在门角边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院外边,祈盼着有路人招呼而过。母亲却傻傻地在院子里游逛着,任凭着邻家的炊烟散落了一地。

直到太阳高照了的时候,饿着肚子的母亲来到了灶火台边,“刮刮”地生起了灶火来。

父亲仍木然地呆坐在门石处,一脸漠然地望着高墙外边不远处的田垄上。

田垄的尽头有父母经年在富贵社边上种下的两垄稻田,自打去年的入冬,父母忘了把种在老丘背上的最后一畦玉米地收摘回来之后,父母便不记得归田了。

可每每的种收时节,镌刻在父母脑海里的农耕记忆便被瞬间唤醒,每天早早地坐到了家门口边的门石上,一如小的时候,等着我的爷爷奶奶来叫他们去归田。

等待中的父亲坐在门石的这一头,母亲坐在另一头。

院落的边角上只有前些年里父亲还散养着的几只老母鸡,祖父的水井屋旁,牛棚里的耕牛早已牛去棚空,可我的父亲,仍在往日的时光里舐犊着自己的农耕岁月。

吩咐完母亲把田里的耕牛牵回来后,还要叮嘱母亲记得把猪栏里的年猪也喂上。母亲胡乱着忙活了好一阵子,才从院落的边落上走了回来。

傍晚时母亲没有生起灶火,锅里还有着白天时留下来的白米稀饭,母亲把它热了热,就跟父亲将就了起来。

初夜下,父亲母亲又坐在了夕阳里,不远处岭南的庭院里鸡牛归笼了。母亲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悠悠地转到了猪栏边上,木木地望着空落落的里边出神。

母亲摸索着爬进了猪栏里,朝着四周寻觅了一遍,无奈着走了出来。

不远处,炊烟正袅袅地挂起在了初夜下的屋瓦上。

天色很快地漆黑了下来,屋子里没有燃起灯火,父亲坐在这边床头,母亲坐在另一边床头。

皎洁的月光从窗台外边洒了进来,点点地斑驳在内屋的泥根墙上,摇影婆娑,像是招摇着的夜。黑暗中的母亲突然开了口,问着父亲:“我们的孩子们都去哪了?”

“晓明(我)去上学了,晓丽在家里睡着觉呢!”

自从变得痴呆后,父亲便极少言语。

“看到了没有,我们的大儿子晓华刚刚从墙根边上走了过去,他还对着我笑哩。”母亲在黑暗中轻轻地说道,

“他还带着弟弟妹妹们!”母亲似乎要笑了起来。

“看到了!”父亲点了点头,示意母亲快上床睡觉。

院墙外边的嘈杂音渐渐地稀落了下来,灯火一片一片地熄灭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了三三两两的灯火像是大地的眼睛驻守着这古老的村夜。

“你看你看,我们的阿明在这窗外的萤火光中飞着哩!”夜半中,当萤火光掠过了窗台边时,兴奋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坐立在了月光床头。

“阿丽也去上学了……”父亲躺在床上,不经意地回答着。

“要不,我们出去找找他们?”

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的灯火亮了起来,父亲已驻着拐站在了墙根边下,母亲推开了房门,呼呼的夜风正轻轻地吹卷在那年无边的夜。

父亲母亲来到了围墙边外,夜风正沙沙地袭卷而来,呼啸着钻入了敞开着的庭院里,在墙角根处转了头,而后呼呼地逃遁入空蒙的夜。不远处的围墙里边,昏黄的灯影下传来了阵阵的呵斥,黄狗的低喘在黑暗里酝酿着,母亲惊悚了起来,急急地缩回到了院子里。这时,夜空下似有隐隐的脚步声从村路边忽远忽近地传了过来,碎碎的脚步声惊起了隔壁围墙里一两声黄狗的阵阵深吠。

正在路上走着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绕了回来,正正襟地坐在了家门口的门石边上。

回到了房子里边时,看着天外的月光如影,母亲喃喃地哼唱了起来:

“黑黑的夜空月低垂,

点点的繁星照窗台

高高的竹楼十八座

你在我的梳妆台

虫儿飞

虫儿飞

飞进我的梦里来

虫儿飞

花儿睡

天作帐帷地当床

摘得星辉十八箩

一箩萤窗下

一箩高阁台……”

母亲默默地叨念着。那一年,母亲叨念起这首曲子的时候,我正蹲守在窗台边下,看着窗外那一船满天的星辉斑斓,明明的月光底下,妹妹就躺睡在了摇篮的那一头。

“月光光,秀才娘,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亲家门头一口塘,种诶鲤麻八尺长……”

母亲吟唱到最后,声音低沉了下来,月色底下,母亲迷迷糊糊地睡在了夜光里,窗台边父亲的鼾声渐起,夜,终于进入了轮回。

四更时分,远处村巷深处的鸡鸣声次第升起,墙角根上的蛐蛐轻鸣在了祥宁的夜光底下。鸡鸣了三遍过后,母亲从床沿边上爬了起来:

“老头子,你说我们今年还要在老丘背的岭上种上些玉米吗?”

父亲在黑暗里停顿住了,沉默片刻后便打破了沉静,

“我们的阿丽读书还用着钱呢?”

“你看到过我们的晓华了吗?我很久没看见过他了,有点想他了!”

黑暗里长时间地沉寂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小哥(晓金)回到了家里时,老屋的门石上正坐着母亲,转回到房里边的角落里时,看到父亲戴着一顶的破毡帽,正整理着下田的禾架。看到我们的到来,父亲的脸上波澜不惊。

母亲却很是兴奋,对我嚷嚷着说阿明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等下我们就要回家了。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问起母亲要去哪里?“我们的家啊,”母亲兴奋地说着。

我告诉母亲,我们一直都住在这里,未曾离开过。吃饭时,母亲连问了我三遍(吃饭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母亲方才放心下来。看到我们都在,母亲也安静了下来,整个中午父亲再也没提起上田的事情来。

下午,正在院子里小憩时 ,母亲过来问起我看到了她的晓华(我的大哥)了吗?

我不忍心欺瞒母亲,就委婉地告诉母亲大哥是不会再回来的了,这一辈子。

母亲听了很是失落,直直地来到父亲的跟前,父亲依旧是一脸的波澜不惊。

黄昏时,我留下来陪着父母。小哥把晚饭送回来后离开了,我却在灶火台上升起了灶火来。

当灶火台上的炊烟升起时,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散学归来,我坐到祖父的桂花庭院前等着父亲晚归时的历历往事来:

“牛背上的风铃摇落在

童年梦中的原野

约客不来

祖父的桂花庭前橘子花落

光影斑斓

柴门半掩

那一年散学归来

荫柳桥下

一群小黄鸭一字游过

收起

屋瓦上晾晒的旧簸箕

灶台上

蒸煮着的竹蒸架

送走

初夜前的那一缕炊烟袅袅

晚风轻抖在秧田的水面

父亲踩着夜色归来

吆喝的牛蹄声里

惊散了河面的一滩鸥鹭

回到

那个昏黄的老瓦屋

那个长长的青石巷

隐隐地传来了祖母吱吱的纺车声……”

又一个夜晚很快地到来了,督促完父母回到了屋子里后,夜色也悄悄地来临了。

母亲依然没有睡意,躺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没有睡去。这时,隔壁的邻家里传来了一阵阵孩子的啼哭声,母亲惊坐了起来!

“老头子,你看是不是我们的阿丽在哭?”

父亲从黑暗中摸索着起来,坐到床沿边上静静地听着,一脸地不知所以。

“哦……阿丽别哭……乖!”母亲走到了窗台边上,一时不知所措,言语里满是焦急。

外边的哭声停住了,我抬起了头来,发现母亲正来到我的床边上。

“是晓华吗?”

母亲悄悄地问着我。

我有些茫然,不敢再告诉母亲大哥的事。

“我是你的四儿哩,你最宠爱的晓明!”说到最后,感觉到自己的鼻子顿时酸酸的。

“晓金(我的小哥)我好久没见到他了,你见过他了吗?”

“见过,他白天里刚给你们送饭回来,我们都在哩!”

“阿丽去读书了……”不知什么时候,父亲也坐了起来,在床边上应和着。

“早不读了,阿丽也三十六了,在南宁呢, 前几天她还回来看你们了……”

空气里凝固住了,过了许久,母亲站了起来,我问起母亲要去哪里,母亲说是喂牛去了。

我没有阻止母亲,等母亲回来之后,我又问起了母亲刚才去哪了?

“去看我哥了,你认识我哥吗?”母亲来了兴趣。

“认识,是我亲舅舅呢,在上莲村住着!”

“对了!”母亲兴奋了起来,突然间在黑夜里哼唱了起来:

“上莲是个好地方呀!清清的金碑水……莲藕大又长呀,上莲是个好地方呀,吁喂!”

唱着唱着,母亲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

“你还记得寿人、老刘和瞎子他们吗?“

我说记得,就住在外婆家的旁边,小时候还被他们的儿子追赶过。

“他们都叫我们“金、宝、庆(母亲金兰、二姨宝兰、小姨庆兰),我们就叫他们“寿、刘、瞎……”

说着说着时,母亲的脸上露出着甜甜的微笑!

“我的家在,千金山下,风吹黄沙万里长……”

母亲给我们唱起这首歌谣时,常常是在我们小的时候。记起那一年,村里来了日本人(1944年广西走日本),母亲出生在了逃难的路上……

我跟着吟唱了起来,不知不觉中村子里的鸡鸣叫了三遍,深巷里的犬吠也遥遥地传了过来,围墙外又飘来了井绳的落水响,父亲惊醒了过来。

“孩子他七婶(我们这边称母亲叫婶),天就要亮了!”

母亲看了看窗外,喃喃地道:“天要亮了!”

父亲从墙根上取下了那顶破毡帽,母亲却扎起了花头巾来,房门颤颤巍巍的被打开了,母亲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来。

母亲转过了头来,朝着身后的父亲招唤了起来:

“今天就到沙田边种地去吧,带上我们的孩子们!”

父亲也探出了头来,曦阳透过围墙直直地照映在了每个人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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