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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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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3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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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为大

父亲坐在了教室里的那一年,村子里已没了当年教“秩秩斯干,悠悠南山”的老先生们了,学校里来了新的老师。住在学校连排教室群的东面第二间厢房的是一位来自县城派下来的年轻教书先生,先生姓李,是五里开外的上莲村李屋屯的人,后来成了我未曾谋过面的老外公。

老外公不任教父亲读书的年级,故跟我的父亲也没有过多的交集,虽未行过拜师之礼,但于当时那个尊师重礼的年代,父亲仍算得上是外公的半个学生。

父亲比母亲年长了三岁,于父亲当年隐隐地记忆里,是未曾与母亲谋过面的,以至于多年以后,每每谈论起这段缘份来时,年迈的父母亲仍是唏嘘不已。

老外公在我父亲上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被调回到了上莲村家中的小学。老外公以后的许多故事,便是从外人的口里源源不断地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以致都成了父亲与母亲日后拿来对质的日常。

老外公先是升了职,做起了一校之长来,后来,老外公的消息就极少地传了过来,再后来,听说老外公在那场运动中(五几年)被关了起来。

出来后的老外公已是疾病缠身,不久之后,得了很严重的肺痨,几经折腾之后便离母亲她们而去。临走前,老外公一再叮嘱着我那意气风发的大舅,此生不可再选择做老师。

我的大舅是母亲众多兄妹里学问最为出彩的一个,从小便有读书的志向,以至于在那个学历稀缺的年代里竟修完了中学全部的课程。但迫于父命难违,大舅终生没有选择踏入师门,而是做起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农民来。

老外公走的那一年,小舅和小姨年纪尚幼,外婆没有顾及家中的困难,在待嫁的年龄里,把母亲嫁给了我的父亲。

那是一九六五年的一个冬日,一个风清云淡的日子里,母亲正坐在自家的门石上。当父亲的迎亲队伍赶到外婆家的家门口时,坐在家门石上编织着的母亲手中的蒲扇惊落了一地。

“双螺未合,双蛾先敛,家在碧云西。别母情怀,随郎滋味,桃叶渡江时。

扁舟载了,匆匆归去,今夜泊前溪。杨柳津头,梨花墙外,心事两人知。”

我出生的那一年,听说村子里来了个走村的老道士,经过我们家的门口时,看到了一旁正在浣衣的怀着身孕的母亲,老道士停了下来,打量了我们家的门前屋后一遍,然后说是我们家有文星下凡了。

自打我出生起,便被族人们冠下了种种奇奇怪怪的传言。父亲没有搭理旁人的闲言碎语,倒是我的母亲,常常偷偷地把我的出生年月交给那些江湖上的算命先生。

“三重华盖,两重魁罡,官印调候,印绶为用,当令……”,先生排出我的八字时,总是说出些让人琢磨不清的话语。

这于听不懂文字天书的母亲来说,先生的每一句话就是一道道天授的圣令,让人违抗不得,母亲只有把它默默地记下来,小心翼翼地存着。其时小舅常来我们家里作客,每每跟母亲谈起我的时候,母亲总是不由自主地谈论起这件事情来,然后是一脸的傲娇,末了,母亲会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额头,“先生说了,头大,君子之命,后脑发达……诶,就是额头有点窄……”

先生的话像是一道护身符,使得我从小就比三个哥哥们受到了众人的更多青睐与期待,带着这种荣光,读书的使命从小便隽刻在我的潜意识里。

我读书的那一年,妹妹刚出生没多久,父亲没了多余的钱物来扶持我们四兄弟共同读书,在完成了四年的学业后,大哥便辍了学。

二哥好不容易念完了小学,却未能考入更高的学府,便彻底中断了他心心念念的学业,带着他些许的不甘。

“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从进入先生课堂的那一刻,一种油然而起的温馨便袭卷在我的心头,沉浸在书声的课堂里,如沐浴着三月里的缕缕春风,仿佛来到了醍醐灌顶的佛前。

我小时候的爷爷,一直是我读书道路上的引路人。爷爷年轻时,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用三百斤的稻谷娶了我的奶奶。年轻时候的奶奶没有生育,爷爷抱养来了我的大姑姑,作为女弟子第一个放入了先生的学堂。

爷爷的善念感动了上苍,后来的奶奶陆续生下了父亲兄妹四人。我很小的时候,每逢节日,

爷爷便会坐到高高的台阶上,谦谦地等着我的到来。我来到了水井屋前,看着坐在高台上的爷爷,轻轻地把头低伸到了爷爷的跟前,爷爷在我的头顶上轻轻地捶了下去。这是爷爷独独给我行的戴顶礼,爷爷说了,戴顶有官当。

我进入初中的那一年,爷爷奶奶已相继地离去,庇佑了我一辈子的爷爷,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

“千金山麓下,住着穷苦的人家,他们在垄间地头,耕地织麻……那时的城市很远,那时的繁星很近,那时的车马很远,那时的书信很慢……”

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年,父亲在一次的意外中落成了腿脚的终生残疾,很快地家里再也无法供我念书了,走投无路的父亲只能想着让我辍学。失意之余,母亲没有气馁,很快地找到了小舅,小舅一拍桌板,我得以继续念书。

村人有言,舅舅为大。

小舅是外婆家里的第四个孩子,由于外公的意外离去,小舅就没念过几年的书,又由于小舅不谙事农耕,从小便跟人学了一些手艺的活。年轻时小舅娶了十里乡外枣村的我的舅母。由于小舅自身身体的原因,婚后多年的舅母迟迟没能怀上自己的孩子。

我出生的时候,已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苦于家庭的困顿,舅母想着把我抱养过去,母亲舍不得,舅母只能作罢。

后来小舅陆续领养了我的表妹表弟,再后来,小舅家再也没提起领养我的事情来。

小舅文化极低,却把读书看得极为重要,跟母亲聊起来时,小舅总说我们家里是必定要出一位读书人的。

在小舅的心底里,自己的父亲就曾是十里八乡的读书人,这种荣光在小舅的意识里不曾熄灭过。小时候的我长得如同年轻时的外公一般,一副的书生气质。小时候去外婆家里作客时,光秃秃的厅梁上常年挂着一幅蜡黄色的古卷画,画中的人物形神俱备,神宇间透现着一股的英雄气,留空处有一段记忆至今的独白: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小舅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孩子,此时的小舅,也已人过中年。

上大学的那一天,小舅亲自来到车站送我,说是孩子刚出生想沾沾我身上的书生气,等目送小舅离开的那一刻,方想起读书的这几年里,我跟小舅间已经很久没有走动过了。

再次见到小舅的时候,我已工作了四年。与小舅的一面,是在大哥的葬礼上,小舅与母亲相顾而泣。

母亲作为外婆家里的长女,大哥是小舅的第一个亲外甥,大哥的份量,在小舅的心底里终是非同一般。

第二天在去小舅家给过世的大哥还福(我们这边的风俗,人过世事情处理完后的第二天要到舅舅家里去还福)时,小舅一把拉着母亲的手,说你的两个儿子结婚时都没有请我过去,剩下的两个儿子结婚时我一定要到场,我还等着喝他们(因为家里困难,两个哥哥结婚母亲没有请舅家)的喜酒哩!

女儿出生后,我带着一家子回了小舅家,而后的一年多里,便传来了噩耗,我的小舅患上了严重的贫血症。

小舅的病情越发地不见好转,母亲回小舅家的次数也变得频繁起来,但终究是无济于事,小舅最终是离我们而去。

“绿窗纱,红柜台,爬上高高的望雁楼;陪着姐,陪着哥,黑黑的夜空月低垂……”

葬礼上,母亲特意地叫上我们去给逝去的小舅守灵,当我们一起踏入外婆住的房间时,这个活了九十多岁的女人终于放声地恸哭了起来。

外婆这一生陆续送走了她一生中最挚爱着的三个男人,她的丈夫 ,我的大哥,还有她那最小的儿子。

受不来连续的打击,在小舅过世的一年后,我的老外婆也跟着离去。

而后是大哥的外甥女在玩耍时失足掉入了深水井里,去悼亡回来后的母亲接受不了连续的打击,渐渐地变得痴呆了起来,竟至于我的父亲也莫名地跟着痴呆了起来。

痴呆后的父母渐渐地遗忘了岁月,遗忘了她的孩子们。母亲整天想着要回到上莲村的家里去寻找她的亲弟弟,而我的父亲,却吵着要回到儿时的岁月去找寻他那老母亲。

那一年的中元节,痴呆后的父亲母亲不知想起了什么,瞒着我们一起去了四公里外的外婆家。在经过外婆家的岭地上时,混乱中的父母已是找不到回外婆家的那条小路了。

由于脑子的不好使,回去祭拜时的母亲忘了带上应有的祭品(痴呆已不记得这些东西了),祭神时被我的表弟从家里给赶了出来,是住在一里之外的大舅从家里闻讯赶了过来,接回了我那正苦苦恸哭着的母亲。

回来后的母亲痴呆越发地严重起来,到了最后,再也不想着去找她的亲弟弟了,反而是天天地叨念起了她的哥哥来。

“哥哥很高大很高大的,就住在村口边,刚从田边归来,我们是打了招呼的……”,母亲向我们打听大舅时,就常常跟我们念叨着。

“他们叫我们金、宝、庆(母亲金兰,二姨宝兰,小姨庆兰),我们叫他们寿、刘、瞎(外婆家的三个邻居)!”这是母亲痴呆后少有的欢快时刻,同样痴呆的父亲正坐在门石上一脸的波澜不惊。

夜里,灯火下的父母叨絮了起来:

“老头子,你说我们结婚时要不要请昌庆(小舅李昌庆)过来,我以前应承过他来着!”

灯火下的父亲挪了挪身子,没有回答母亲。

“要不,等到我们的儿子结婚时,再去请一下他吧?”母亲试探着。

“等到那时我们都老了,”父亲在黑暗中开了口,脑瓜子仿佛一下子灵现了起来。

“那我们明儿就过去请他们吧,不然耽误了时辰。”

“要请,当然要请,舅舅为大嘛!”父亲在黑夜中喃喃自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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