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有闺女的大户人家,在盖房子的时候是留了一处雅致通幽的别院小厢房的,小厢房就连砌在大厢房的另一头,中间隔通着一道狭长的砖石瓦廊道。廊道的尽头,小厢房的门口边处,一扇圆形的木刻雕花大窗台就座落在廊道的另一头。
我们家打我父亲记事起便是村子里的普通人家,爷爷在刚结婚的那几年里还没怀上自己的孩子,于是便从别处领养来了我的大姑姑。爷爷在我的大姑姑一点点地长大后,便在自己住的厢房另一头砌起了一扇通幽的小厢房来。
小厢房便成了我们家日后的灯火房。
大哥哥出生的那一年,我那大姑姑早已嫁人,待嫁闺中的小姑姑没有跟着爷爷奶奶搬进了东边的水井房里,便在大姑姑住过的灯火房里留了下来。
母亲抱起大哥哥坐在厢房窗台边的夜里,小姑姑就凑到灯火房的床头边上,凝望着天外这朦胧的月色。父亲就伏读在我们家的东厢房里,年轻的母亲逗乐着躺睡在灯火影里的大哥哥在厢房的另一头: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外婆家住十八里,我儿住在月里头。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见我哈哈笑,我在当年灯里头。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秋高风寒云外雁,天边帘栊月如钩……”
小姑姑十八岁的那一年,在一次的邂逅中遇到了我的小姑父,从此一见倾心。
我当年的小姑父就住在四公里开外的乐堂村里,做为学徒工的小姑父常年地在山脚下的长爬村上烧着砖瓦窑。每每出窑一次后便可以返回家中一次,在回家的途中便邂逅了我那年少不更事的小姑姑。
由于消息的闭塞,小姑姑小姑父往往很难得的遇上一面,每每放窑,等着我那小姑父路过时,小姑姑就远远地站在池塘边上的那颗风柳树下远远地眺望着。
一到每年的入冬烧窑旺季,小姑父就特别特别地忙, 忙起来时往往一两个月里都没能遇上过小姑姑一面。
小姑姑闲下来时就日日地望守在池塘边的风柳树下,痴痴地望着远方。
一直到将近年关时,小姑父才终于消停了下来,在经过我们村的村子口时,遇上了正等在风柳树下的小姑姑。
小姑姑正依依地偎依在冷冷的冬日里,相顾两依依。
那个的时候,我的四姑姑刚刚出嫁,家里正缺着劳力,加上年龄的缘故,小姑姑的婚事给耽搁了下来。
夜里,小姑姑正襟地坐在灯火房里,痴痴地坐到梳妆台前,对镜贴着花黄,待嫁正当年。
夜风正沙沙地掠过屋外林密的后窗台 ,不远处的大厢房里,父亲正伏读在那盏离离的煤油灯火下: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还成昨日梦,老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栏杆拍遍无会意,断鸿声里看吴钩。”
父亲的读书琅琅在黑夜里絮絮地传了过来,掺合在母亲低低的呢喃里,正敲打在那年阑珊的夜。
小姑姑托着腮帮子,痴痴地凝望着窗子外这朦胧的月色,沙沙而来的夜风正悄悄地躲入了静静的夜空下,柔柔的交揉在这祥宁的夜。
第三年的年关将近,小姑父带来了迎聘礼,在认识了小姑姑的三年后,终于迎娶了我那痴情的小姑姑。
“双螺未合,双蛾先敛,家在碧云西。别母情怀,随郎滋味,桃叶渡江时。
扁舟载了,匆匆归去,今夜泊前溪。杨柳津头,梨花墙外,心事两人知。”
小姑姑嫁人后,灯火房空留了下来,奶奶嫌弃失了人气,便从水井屋里搬了出来,住进了灯火房里。
那个时候,我的爷爷已是不事耕种了,闲下来的时候,爷爷便坐在水井屋的门石上,编织起了鸡笼来 。倒是我的奶奶,常常带着我,在我们家东面的园子里种起了一畦畦的蔬果来。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自打奶奶搬进了灯火房,来我们家里聊天的人便多了起来。
最先到我们家里来串门的是住在隔壁家的六奶奶,后来住在池塘边上的二奶奶也跟着过来了。身材高大的二奶奶长着一嘴的漏风牙,说起话来时掺杂着含糊不清。
打小的时候,我便喜欢跟在我那摇着蒲扇的奶奶身后,溜达着来到池塘边上二奶奶那低矮的巷屋里,落日的余晖下,二奶奶那昏暗的巷屋里有我儿时喜欢听着的纺车悠悠。
这个时候,坐在水井屋边上无事可处的爷爷也会远远地凑合过来,我们总是很不适时宜地凑着过去,缠着爷爷给我们讲他那些年里的故事。
爷爷脑子里的故事不多,大抵都是些老掉了牙的旧段子,可于我们而言那却是我们儿时难得的欢乐。
“那是很久很久的以前……”像往常一样,爷爷开始了他的故事。“有一日,孔子的一个学生正在外边扫着地,突然门外来了一位很特别的客人,先是问起学生是否是孔子的弟子来……”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来客向弟子请教了一个问题,说是一年当中共有几季?
弟子一听,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一年里共有四季,谁知来人不服,便跟弟子争辩了起来,弟子无论如何向他解释,来客却只是一直地摇着头……”
“两人最后约定一起去询问孔子,如果一年里真的有四季,那来客就要向弟子磕下三个响头;若是一年里只有三季,那弟子就自然得向来客磕下响头。
两人一起来到了孔子的跟前,把事情的经过重复了一遍。孔子看了看他们俩,然后缓缓地道,一年里只有三季,弟子无奈,只得乖乖地向来客磕下了三个响头,来客欢欢喜喜地走了……”
我们很是不解,问爷爷,一年里为什么只有三季,爷爷只是笑了笑,没有应答我们。
爷爷讲着故事的时候,我那奶奶便会安安静静地坐到巷屋的门石边上,望着远方的村口,一脸地若有所思。
小时候的我,傻傻地认为奶奶只是我的奶奶,不是爷爷的妻子;爷爷也只是我的爷爷,从不是奶奶的丈夫,他俩能住到一起,只不过仅仅是我的至亲罢了。
闲下来时,无处可去的时候,爷爷便会坐在水井屋的这一头,奶奶坐到灯火房的那一头。
奶奶也常常地跟我们讲起过她的故事 ,故事里,当年我的爷爷用三百斤的稻谷娶了我的奶奶!
小姑姑已是很久很久没回来过了,但在我的心底里,小姑姑无论走多远,灯火房仍是她那唯一的家。
小姑姑再次回到我们家的时候,身边已经多了个大表弟。而此时的小姑姑,也不似以前的那个曾经熟悉的小姑姑了,我们之间仿佛一下子有了隔阂,以前的那个亲亲小姑姑终是莫名地变成了我眼中的路人。
夜里,我趴在了小姑姑当年的灯火房外,想起了那一年里,我坐在木窗台,小姑姑梳妆在灯火床头。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想起了那年的小姑姑出嫁时,锦衣华服,一见倾城。
想起了我小的时候,小姑姑抱着我在灯火台 ,遥望着一天残月,细如钩。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再后来,奶奶便去了天国。
每每晚归,回到了家门口时,便看到我爷爷正沐浴在落下去的夕阳里,坐守着水井屋,隔望着灯火房。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遥想奶奶嫁过来的当年,也曾锦衣华服,一见倾城。
灯火房里空落了下来 。
年迈的爷爷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半年过后,爷爷拄起了拐。黄昏归来的余晖里,我们的车子(牛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经过爷爷的身旁时,爷爷回过了头来,与我们擦肩而过时似是不曾相识,抖抖索索着闪躲在一旁,尔后,悠长悠长的青石巷道尽头,只留下了爷爷一路哒哒的拄拐响。
很快地春天的绿从水底下钻了出来,星星点点地妆点在池水面上,黄昏下的爷爷坐在水井屋前高高的台阶上,击拐而歌。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年初,我那挚爱着的爷爷也突然地离我们而去。
爷爷奶奶去后的四五年里,先是哥哥嫂子们从老屋里搬了出来,住入了院子前的新房子里,因为住不惯偌大的老屋厢房,父亲和母亲也跟着从老屋子里搬了出来,一起住进了灯火房里。
依依如当年小姑姑的那个灯火房。
月儿升起的夜里,守着我们睡下后,母亲会悄悄地爬起来,举着灯火,一道道地来到空落落的牛棚边,看一看废弃了的旧猪栏,然后安然地入睡。
想起了那一年的岭南烟雨夜,我与父亲晚归,当牛车行驶在半路的时候,远远的村子口边,灯火房里的灯火突然亮了,窗纸边下灯火绰约,人影幢幢,就在这样的岭南雨夜里,母亲正守在灯影下等着我们归来。
……
2021年的年末,我那相伴了我们半辈子的痴呆父母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相继地弃我们而去,把我们的心心念念永远地留在了那遥远的天国。
如果有来世,不知父亲在娶我母亲的时候,是否依然会许下诺言,要带着我的母亲,一辈子地生活在那个石榴花盛开着的岭南院落里。
想起了小时候贴在父母厢房高墙上的一首宋词来: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我一直存疑这是父亲当年送给我母亲这一辈子的承约,在春耕秋种的生生轮回中,一起去追寻着那个花开花落的生命四季。
突然间想起我那小姑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回来过了,能回来干嘛呢,有父母的地方才有故乡。也许,在爷爷给我们讲的那个未竟的故事里,小姑姑便是故事中的来客,而我的父亲母亲和爷爷奶奶她们,永远不过是故事中的弟子罢了。
恍恍间想起了爷爷讲的那个三季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