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秋冬时节,父亲想着要把家里的花生豆拿到村东头边的油坊里去压榨的时候,村子里唯一的油坊早已收榨,父亲无奈,只好挑了个日子,带着我去了离村子十里开外的长爬村边去换油。
长爬村子就座落在巍峨的千金山麓下。等着我们的牛车行驶在山脚底下的长爬村口边时,已是将近初夜。惆怅的夜色袭来,火红的西下夕阳正吞噬着落日黄昏,田野上空黑压压地一片片蚊虫正朝着我们的头顶上方袭来。牛犊归鸣在初夜下的山边村口,一阵阵的吆喝声里,满山坳子的惆怅满满升起,坠落着的夕阳返照回光在古色的青瓦屋面,灶火台边上蒸煮着醇香的饭火,正舐犊着初夜下那一缕缕升起的炊烟袅袅。
第一次离开家中那么远,行驶在不熟悉的陌生村口,回望着渐行渐远的家的那一头,一种别样的孤独正满满地袭来。好在,跟我们一起来的还有村子里的另两户人家。
不多时,天色不经意间地暗淡了下来,阑珊的夜火在依山而建的山坳子里正陆续地燃起,片刻的喧嚣过后,整个村坳渐渐地稀落了下来,这时,一轮满月正从东边的平野尽头缓缓升起。
因为是满月,村坳子里也格外地热闹了起来。吃过晚饭后,我们落脚处的村口桥头旁陆续来了闲聊的人们。尽管是生客,可大伙儿都很热情,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胡聊着。三三两两的孩子们也来到了村口边月光底下的垌野中央,空旷的垌野把洒下的月光一路地铺展开来,一直地伸延到了模糊不清的岭岗尽头。
连片的天地垌野就布置在了几个大小村落和山头围成的坳子之间,一条九曲回环的河道从整片垌野的中央穿流而过,几经缠环后,终于在就要消失的眼帘尽头化成了一片广袤的湖泊。
村夜渐渐地朗润起来,明明的夜空下悬挂着的是一轮皓空的满月,清月下的稻收朗野在玉带缠绕着的河段上一路飞驰着。天边的淳古村落像是大地深沉的眼睛,睡在了清风徐来的夜空里。秋火的“唧唧”虫鸣飞越了朗月无边的沃野,轻轻地浅吟在月光底下的木窗台。村坳子边上的垌田处,孩童们尽情地嬉戏在无边的朗野,月光儿偷偷地躲进了小山似的稻草垛里,和着那一缕徐来的明月清风。夜风微醺下的清水荷塘边,水鸟儿掠过了月光下的池水面,惊起的点点涟漪圈圈地拍打在远边的岸石。皎洁的月光交揉在了无限湛蓝的天宇,天上的星星闪闪像是大地上孩子们眨着的朦胧睡眼,似是正诉说着满天的童话故事。天边,摇曳的树影婆娑就招摇在这靡靡无边的夜。一阵阵地呵斥声里,黄狗儿悠长的浅吠从巷子深处传来,惊悚了正沉睡着的夜。厢房里的阵阵呢语正轻敲在灯火昏黄的巷屋当房,像是梦魇下的夜精灵,守护着这无尽缠绵的夜。
突然间一声长长的贯口从远远地天地间传来,散入在了缠绵无边的夜风里,似是掺杂着含糊不清的动物哀嚎,又似是带着几分哀怨的人声哀叫。
坐在村口边的我们瘆出了满身的鸡皮疙瘩来,纷纷拎起了脖子向着远处观望。远远地湖水中央隐隐传来了一路“哗哗”的落水摇橹,依稀的摇橹响由远及近如一辆正行驶着的火车缓缓地向着我们这边驶来,当声音越来越近时,天地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突然间“砰”的一声落桨响仿佛炸开了平静的湖面,一路的落桨摇橹里掺夹着“哗哗”的水花滑行如来到跟前清晰入耳,在近声远影的幻觉里,月光下的撒网在开阔的湖面上依稀可辨。
正当我们惊诧之余,划桨响突然间地消沉了下去,雪白的湖面上一片宁静,一只水鸟从月光下芦苇丛的湖面上扑棱棱地飞起,“嘎嘎”地在垌野上绕飞了一个大圈子之后,一头地扎入了远边的芦苇荡,“咕咕咕”地舐犊着这祥宁的夜。
“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这时,远处的天空中传来了一阵阵地雁鸣,一群雁行从遥遥的天际外划入了我们的眼眸底里。
“秋入蒹葭小雁行,参差飞堕水云乡,直须银甲供春笋,且滴糟床覆羽觞。
风压幕,月侵廊,江南江北夜茫茫。悬知上马啼鹃梦,一夜惊飞宝鸭香。”
突然间,我们被远处垌野上孩子们的嬉闹声惊醒,我们回过神来,方才觉察我们刚才似是陷入了一个无限错乱的时空里。正想着时,垌野上玩耍着的孩子们突然也不知去了去向,仿佛一下子消失在了天地里,躲进了某个时空隧道中。我们懵懵然,沉默了片刻,这时,父亲给我们讲起了那个古老的故事来。
“说是在东晋太元年间,武陵郡有个人以打渔为生。他顺着溪水行船,忘记了路程的远近。忽然遇到一片桃花林,生长在溪水的两岸,长达几百步,中间没有别的树,花草鲜嫩美丽,落花纷纷的散在地上。渔人对眼前的景色感到十分地诧异,继续往前行船,想走到林子的尽头。
桃林的尽头就是溪水的发源地,于是便出现一座山,山上有个小洞口,洞里仿佛有点光亮。于是他下了船,从洞口进去了。起初洞口很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又走了几十步,突然变得开阔明亮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平坦宽广的土地,一排排整齐的房舍。还有肥沃的田地、美丽的池沼,桑树竹林之类的。田间小路交错相通,鸡鸣狗叫到处可以听到。人们在田野里来来往往耕种劳作,男女的穿戴,跟桃花源以外的世人完全一样。老人和小孩们个个都安适愉快,自得其乐。
村里的人看到渔人,感到非常惊讶,问他是从哪儿来的。渔人详细地做了回答。村里有人就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去做客,设酒杀鸡做饭来款待他。村里的人听说来了这么一个人,就都来打听消息。他们自己说他们的祖先为了躲避秦时的战乱,领着妻子儿女和乡邻来到这个与人世隔绝的地方,不再出去,因而跟外面的人断绝了来往。他们问渔人现在是什么朝代,他们竟然不知道有过汉朝,更不必说魏晋两朝了。渔人把自己知道的事一一详尽地告诉了他们,听完以后,他们都感叹惋惜。其余的人各自又把渔人请到自己家中,都拿出酒饭来款待他。渔人停留了几天,向村里人告辞离开。村里的人对他说:“我们这个地方不值得对外面的人说啊。”
渔人出来以后,找到了他的船,就顺着旧路回去,处处都做了标记。到了郡城,到太守那里去说,报告了这番经历。太守立即派人跟着他去,寻找以前所做的标记,终于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通往桃花源的路了……”
父亲说,如此蹊跷之事,是古来尚有之,我们复问起缘由时,父亲却是语焉不详。
这时,垌野对面的村落里传来了阵阵黄狗的深吠,黑暗中响起了路人的一通喝斥,一阵的对峙中,黄狗带着咆哮的低喘在黑夜里酝酿着。屋子里的灯火这时燃了起来,在主人阵阵的喝斥声里,黑暗里传来了几声黄狗带满委屈的低汪。一通的呢语过后,房间里的灯火忽地灭了,天地处重归于宁静。
远处的山坳里传来了一阵阵阑珊的鸡鸣。
抬起头来看月时,月儿高高地挂在了湖面的正上空。一片银白的水面上,水天在月光下的湖面上水乳般地交融着。这时,湖面上的贯口又一次响起,我们放眼望去时,月光下一人一排,从深水的芦苇荡里划了出来,迅速地转入湖河交接的河滩口,隐隐地消失在了九曲回环的河堤两岸。这时,天边传出了一声高亢的鸡鸣,一阵子的沉寂过后,另一处的鸡鸣声跟着响起,最后,一片片的鸡鸣声在四周的村落上空此起彼伏地呼应着。
隐隐的二更时分,垌野的正前方,月光下一个朦胧的身影正朝着村子这边走来。黑影横过垌野,跨过河桥,渐渐地看清了身体,是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女人。
“是个苦命的女人啊!”
坐在村口边的老韦长叹了一口气。
后来的我们才陆续地知道这女人死了三任丈夫,现在是带着前夫们的孩子在讨生活。听说来这之前的第一任丈夫待她不好,每次喝醉了酒便打她,最终死在了一次意外。第二任丈夫待她很好,在丈夫死后女人无法支撑下去,认识了她的第三任丈夫。
女人跟第三任丈夫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但丈夫死后女人不再嫁人。 问起时,女人说算命先生说了这是命里的劫数,劫数满了,功德就完满了。
从此女人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下来。
女人走过来的时候,看清了肩上扛着的是一肩子的麻袋,一张蜡黄色的脸,眼神里布满着沧桑。看到我们,女人停了下来,想着要说些什么的,却又犹豫着说不出口,只是怏怏而去。
这时,天空中飞来了一层薄薄的淡云,月亮在飞流的云层里穿流而过,浮游在丝丝的云层夹缝里,像是披着吴带的飞天在夜空下穿行。一只大雁从天际外飞来,“嘎嘎”地雁鸣在云头里。
“饮散离亭西去,浮生长恨飘蓬,回头烟柳渐重重。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
今夜画船何处?潮平淮月朦胧,酒醒人静奈愁浓。 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 。”
到了三更时分,人们渐渐散去,这时月儿升上了高空,把天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而我,却仍思忆着前半夜的月,即使月光再好,没有了人的守护,终究是变得没了灵魂的。正想着时,远处的湖面处粼光闪闪,“嘎嘎”地雁鸣从芦苇荡里惊起,放眼望去时,一只狐狸似的动物走在了月光底下。
“雁过横塘霞满天,枝头明月半,野香绵。长途跋涉历辛艰,黄昏后,欲宿几盘旋。
可将梦捎传?情深人寂寞,晚风寒。霜生丝柳影孤单,秋波映,临水锁云烟。”
最后,桥头旁只剩下了老韦一个人,老韦些许是喝了些酒,聊起天来是没完没了。自言本是白马将军侬智高部落的后人,在侬智高失利逃往了大理国后,自己的先祖带着他们的这一支在这里生根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是在睡梦中被父亲叫醒起来的,刚想问起父亲时,却被告知我们的油早已榨完,吃过早点后便要赶着回去了。吃早饭依然是在老韦的家里 ,吃饭时老韦又喝得醉醺醺的,喝着喝着便趴下了。
回来的路上又碰到了昨夜见过的那个女人,正拎着袋子往山岭上跑,远处的曦阳刚刚跳出了地平线,暖暖地洒照在空旷旷的冬日原野。可于我而言,昨夜的记忆已然被人抹去了一样,遥想起来仿佛是南柯一梦。昨晚的那个垌野,垌野上的那个女人,还有跟我们在一起的老韦,仿佛都发生在了那个错乱的时空里,独有那一晚父亲跟我谈起的那个关于桃花源的故事,我却是真真切切地记忆了下来……